第189章 阴楼-浮华曲
多事之冬, 风雨欲来。
黄昏至时,大荒渐落。西武佛国之外,一处楼阁宫阙里, 在夜幕降下前传出了阵阵仙乐声。有人在和音律而舞, 亦有人在恣意欢笑, 纵情笙歌之中。
富丽堂皇的大殿, 锦绣万千的帷幔,还有那摆满了美酒佳肴的乌木长几。年轻女子的笑声不住地从中传来, 千娇百媚, 醉人心脾。
一只手伸向几案,端起了上面一个兽头觥,倾过来将内中的酒水倒入了一只白银酒樽中。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一个声音低低道, “不通姓字粗豪甚, 指点银瓶索酒尝。”
握着酒樽的手五指细长, 弯曲时传来咯吱声响。翻过来时, 关节处皆是球形机栝, 因其运转方能活动自如。那酒樽随着他肘腕的转动缓缓挪向他唇边,木刻的下唇微动, 仰起头来, 徐徐饮尽。
在他面前不远处,几位容貌美艳绝伦的天女正附曲而舞。她们身穿胡服,装扮如漠北女子般英气。在几案旁边, 一位飞天正横抱着一柄南音琵琶, 弹奏着一曲闽府梨园戏。
弦声铮铮作响,曲子轻缓转急,她用那闽地话唱起一腔怨别离。
云山万里兮归路遐, 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燕支长寒雪作花,北来归雁落平沙。”那飞天悠悠唱道,“毡车骏马迎新后,何处不闻塞上笳?”
那身着藏青色武服的男子将音律听在耳中,便随着她的乐曲以食指轻敲酒樽。他的表情从来没有变化,一如他那双琉璃所制的眼珠一般,皆是死物,却能动能行。
他身材瘦长,懒懒地坐在榻上,叠着腿,将手搭着靠背。在他身旁一左一右各坐着两个阿修罗女,一红一紫,衣着精简华丽,唇红齿白,肤色胜雪,皆明艳动人。她们一人举酒杯,一人捧果盘,同他嬉戏玩笑,纤纤玉指不断在他身上摩挲。
“唐四哥哥,”他右侧那红衣修罗女娇嗔道,“可要再饮?”
“你若能喝,我就奉陪。”
“唐四哥哥总是这样。”红衣丽人说着,伏在了他的肩头,“明明生得如此漂亮,却又冷又硬,怎么捂……都捂不热。”
“我非是常人,不过一具傀儡罢了。”唐四冷漠道,“若是又香又软,反而不太对吧。”
“太冷了你。”那女子戳了戳他的脸,“唐四哥哥,你真的是木头做的?那你故国在何处啊?”
“南国,闽府。”
“闽府人全是木制傀儡吗?”
“不。”唐四摇头,“只有我。”
“那你会讲闽府话吗?”红衣女子好奇地问,“说说嘛!”
唐四起先没有作声。那女子求了他几次,他沉思了片刻,放下了酒杯。
“我兮汗的时阵,最怕寒,紧爱困。(我小时候怕冷,很爱困)”他淡淡道,“阿兄共,子时若困得著,卡赢咧吃补药。(兄长却说,子时睡得着就好,比吃什么补药都强)”
“阿兄?”那女子有些惊讶,“你居然有阿兄?莫非你从前……是活人?”
“我自有意识,就是傀儡。”唐四道,“你若识趣,就别再问。”
“讨厌,哥哥总是这样不解风情。”那女子吐了吐舌头,“唐四哥哥,我还想问问你,中意什么样的女人啊?”
“我中意听话又懂事的女人。”唐四冷淡地说着,抬手喝了一口杯中美酒,“不爱聒噪,也从不多问。”
红衣修罗女大笑起来,近前搂住了他的脖颈。左侧的紫衣丽人则用金叉刺起一颗葡萄,送到唐四唇边喂他吃下。那人看了看,张口接了下来。
但他对那二人,既不道谢,也不称赞,无论两个女子如何千娇百媚,他只是由着她们来,不回应也不拒绝。
那红衣修罗女靠在他肩头,感觉到他毫无温度。精致的衣料之下包裹着一具木头躯体,摸起来时,甚至能感觉到那活动的球形关节。
“说起来,唐四哥哥最近都忙于公事,可好久没叫奴家来了。”那女子道,“别是把奴家给忘了吧?”
“你对其他护法神也是这么说的?”唐四问。
“哪有!”红衣修罗女嗔怪道,“奴家这样问的,就你一个。”
“哦。”唐四道,“好,那多谢你。”
“奴家暖了你这么久,好歹热一些吧?”
“傀儡是捂不热的。”唐四道,“我非人,没有欲望。”
“真是的。”那阿修罗女摸着他的面颊,扳过他的脸来,缓缓靠近他嘴角,将那朱红唇印在他脸颊上。
右边那女子见状,也靠了过来,凑到他耳边浅浅地吻着他的耳廓。
“既没有欲望,为何唐公子还要与修罗女同乐呢?”她在唐四耳边问。
唐四没有回答。他端着酒樽,一边听曲一边继续饮酒。几案前,那飞天手中的南音琵琶清脆作响,有忧愁,有悲欢,也有哀怨。她只是低眉顺目地弹奏着,一言不发。
“优昙罗姐姐的琵琶弹得真的是好。”那美艳的红衣女道,“果然敦煌郡中人就是不凡。”
“不敢当。”那飞天低垂着头道,“我不过一介天人,幸而司掌舞乐。为诸仙奏乐助兴,乃是本分。”
“优昙罗姐姐为何不一同玩乐呢?”红衣女问,“这天界时光漫长,总该寻些玩耍之物,否则多无趣呀。”
“修行乃毕生之事,不敢懈怠。”
“修行修行,有什么趣味。果然你们天女就是枯燥无味。”红衣修罗女妩媚笑道,“不像我们阿修罗族,一切行为,全凭一己好恶。我想做什么,我想要什么,都随我们的意。”
“是,我们如何能与阿修罗族相比。”那飞天平静地说着,继续弹奏着琵琶,“同为六道中人,到底是妹妹们更自在些。”
红衣女子张狂地大笑起来。她伏在唐四的膝盖上,后背贴紧了他的腰。唐四的手仍旧搭在靠垫上,不管她如何对待自己,都没有任何反应。
那飞天正弹着曲子,忽然顿了一下,竟停了乐曲。她转头向门外看去,片刻后,收了乐器,缓缓站起身来。
“唐四护法,有客人来了。”她恭敬道,“我等先告退了。”
唐四挥手示意她自便。于是那天女便向他行礼而退,消失在了殿中壁画之上。
殿外有两处抄手游廊,蜿蜒通向此处正殿。一阵脚步声传来,在那游廊尽头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穿着一身厚重的斗篷,身上似是落满了积雪。
来人站稳之后,甩了甩头,抖落了身上的雪花,循着游廊缓步而来。他没有摘下帽兜,仍旧藏着自己的半张脸,朝正殿外走去。
走着走着,他忽然却停了下来。转头时看到一个身着短褐的少年人正站在院子里,负着手而立着,单以脖子转着一根长棍,舞得呼呼生风。
那少年人一头短发,到处支棱着,显得毛躁躁的。他一边转着脖子上的棍子一边数圈数,听起来似乎有四百多圈了。
那身着斗篷的男子停在了原地。他望着那年轻人看了一会,忽然招呼了他一声。
“小五。”他道。
那少年一愣,瞬间抓过棍子朝这边看来。一见是他,顿时高兴地蹦了过来,一下子落在了他旁边。
“哟!圆觉大佬!”他叫道,“别来无恙!”
“不敢当。”圆觉点头致意,“唐四呢?”
“四哥就在里面,听曲儿呢。”
“那你在这做什么?”
“我在等他,待会一同去拜见几位尊者,说是有要事商量。”
“好。”圆觉点头,“你好生待着,我先去会会他。”
孙旗胜答应了一声,目送着他远远而去了。
那人身着藏青斗篷,还未入内便隐隐含着杀意。屋内那两个修罗女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对视一眼后,还是起身离开了唐四身边。
“有个不好摆弄的家伙来了。”红衣女子道,“我们也走,别去招惹他为妙。”
另一人欣然同意。两人同唐四撒了个娇,说了些以后再见的话,便化作两只飞禽自窗口离去了。
圆觉进来时,只看到唐四一个人坐在那处榻上,慢悠悠地喝着杯中美酒。见有人进来,竟毫无任何反应,似乎他来与不来都不妨碍自己宴饮。
“你在这做什么?”圆觉问。
“享乐。”唐四道。
“身为佛国护法,不去庇护众生,反而在这里享乐?”
唐四闻言,瞥了圆觉一眼。他晃了晃手上的酒杯,在里面填了两颗葡萄。
“你不也是吗?”他平静道。
“色字头上一把刀。”
“我是个傀儡,只喜欢木头。你多虑了。”
“你真是一点没有护法的样子。”圆觉冷冷道,“我有事找你,大可不必再享乐了。”
“说。”
“鬼伍十一失踪了。四处寻不到他之下落。劳烦你走一趟,将他带回佛国。”
“你不会自己找吗?”唐四头也不抬地问。
“我只大约感觉到他在某处山里。但那山瘴气极重,我等难以翻越。不过素闻你非人之躯,百邪不侵,想必能有办法。”
“怎么不去找老三和老六?”
“老三和老六不合适。”圆觉道,“为今之计,唯有你跑一趟最适合。”
“不去。”唐四慢悠悠道,“我又不是狗。”
圆觉忽然冷笑了一声。他朝唐四走过去,一脚踹开他面前的几案,对着他站定,缓缓俯下身来。
“那你觉得你是什么,唐陆离?”圆觉低声道,“该你做的,你要做。该你说的,你要说。要你咬哪,你就咬哪。要你咬谁,你就咬谁。”
唐四握着酒樽,一双琉璃眼珠原本看着酒水,闻听此言,骤然向上,盯住了圆觉。
但圆觉只是俯视着他,宽敞的兜帽遮住了那人的脸。
“让你去,你就去。”他对唐四道,“少说话,多做事,方是安身立命之法。”
离开正殿的时候,圆觉从游廊穿过,仍旧沿着来时路折返。那持棍的少年立在一处亭子下,这一次没有再耍棍子,而是将它立在地上,一动不动。
圆觉同他点了下头,没有多言,自他身边经过。但擦肩一瞬,一根棍子瞬间横起,挡在了他的身前。
被拦住之人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他侧过头,似乎在询问是何缘故。
但孙旗胜只是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放下了棍子。
“四哥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道。
圆觉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心情陪他玩过家家。”他道,“我们十几个人,只是同僚。劝你不要为多余的人事物废心力,否则,后悔的是你自己。”
“你好像……总是将自己与我们割裂开来。”孙旗胜道,“到底为什么?”
“非是割裂,而是划清界限。”圆觉道,“你是有大功在身的护法神,不该跟有大过在身之人走太近。没的让他们教坏了你,也越来越性情乖张了。”
“这话是劝人的警示良言,还是过来人之谈?”孙旗胜问。
裘圆觉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声。
“你觉得是什么,那就是什么。”他挪动脚步,继续向前走去,“你觉得是哪个,就是哪个。”
我不过一家之言。何必问我呢。
“圆觉,”孙五在他后面道,“若飞龙在天而无退,必现亢龙有悔,你我福报有限。”
圆觉听了,嘴角动了一下,似乎在笑。
“我护卫人间正法,不是为了给众生开辟恶业之土的。”他侧头道,“若以功赦罪,无罪何为?”
言毕,他将斗篷一甩,消失在了游廊外。
孙旗胜沉默了一会,突然将棍子砸在了地上。这时,他看到一个藏蓝色的影子自那殿中缓步走来,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
唐四来到他面前时,盯着他看了一会,便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头。接着他取出一副墨色手套,缓缓戴在自己关节满布的手上,继而活动了一下手指。
“不用生气。”他平静道,“由他去。随他开心。”
“四哥——”
“没关系。”唐四扭了扭脖子,关节咯吱作响,“不打紧。”
他是第一护法。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有特权。
“都听他的。”
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把那小子的头拧下来,盛在盘子里,敬尸陀林主。
伤官见官,为祸百端。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出自杜甫《少年行》
燕支长寒雪作花,北来归雁落平沙……出自梨园戏《蔡文姬·燕支长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