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大寺院-空亡非亡
那女人来得突然, 圆觉毫无准备，也不敢起身，只能一直跪在地上。但她却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示意他起身。
“好孩子, 起来吧。”她道, “我有些事情, 想找你师傅说说。”
圆觉迟疑着，还是被她扶着站起身来。他面前那女人比他矮了一点, 眉心纹着一轮火环, 看得出来她很钟爱刺青类物。
他正欲开口，寺院里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自大雄宝殿之内传来。
“当真是稀客。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那女僧笑了, 朝圆觉身后看去。只见一袭僧衣的尘海微生缓步自殿中走来, 手上盘着一串南红玛瑙的佛珠。他来到圆觉与那女人不远处, 朝她双手合十。
“许久不来, 我已是忘记你的姓名了。”他笑道。
“那我叫什么？”那女人问。
“不记得了。”
“再说不记得, 我可要把你的莲花池烧干净。”那女子打量着他道，“真的。”
她声音很轻, 语气也柔和, 但圆觉站在旁边，仍是不敢多言。佛国护法地位在尊者之下，须得谨慎以待, 方不失礼数。
佛国尊者, 殊罗珊娜，原是西域粟特人。她乃舞姬出身，先天能见鬼神, 后成为了圣女，三十六岁那年飞升，在大菩萨座下修行多年，而后位列尊者，贵重非凡。
其人性空灵，言语轻柔如歌咏，且十分洞悉人心。跟随在她身边修行之人也非寻常护法，而是……
“今日难得来大寺院，不出来会会同僚吗？”她忽然笑道，“陆离，这不是待人之道。”
她话音刚落，一旁忽然闪出一道蓝色的影子，孤傲冷漠，双手皆负在身后。那人自光中而来，立在青砖上时，便垂下双手，作揖后朝着尘海微生半跪下来。
“第四护法，唐陆离，见过尘海尊者。”他恭敬道。
唐四，先前受托给萧无常送饭之人，擅长读心术，前身不过一具傀儡，也是一众护法当中唯一的非常人。他乃是木头雕刻而成，容貌十分漂亮，一双琉璃眼珠光华璀璨，却从来没有任何表情。
又是个大过之人。圆觉在心中道，此等邪魔亦能居高位，果与萧无常……并无区别。
唐四行礼之后，便缓缓站起来，冷漠地立在了殊罗珊娜旁边。
“你还是老样子，”他对圆觉道，“看不起邪魔出身的护法神。”
“不要在我面前用你的术法。”圆觉冷冷道。
“那就开气场拦住我，或者，什么都别想。”
殊罗珊娜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唐四的肩膀，他顿了一下，闭上了嘴，将双手又负在了后面。
圆觉也不再作声，那女尊者却一直盯着他看。片刻后，她缓缓朝圆觉走过来，伸出手像是要拉下他的兜帽。
圆觉没有躲。但殊罗珊娜的手却停了一下，还是落下来温柔地盖在他的额头上。
“好孩子，”她看着圆觉道，“为什么在这里修行？”
“觉得想来，便来了。”圆觉应答。
殊罗珊娜笑了起来。
“老家伙，”她转身朝尘海微生道，“有了一个萧无常还不够，想把第一护法也揽入麾下吗？”
尘海微生一直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闻听此言，也笑出声来。
“不是每位尊者，都可以有两位护法神随侍吗？”他问，“怎么，你那里人手不够用了？”
“我身边，的确只有唐陆离一个，不过，很快就会有第二个了。”殊罗珊娜道。
“哦？”
“这事说来也有趣。你知道，我一向喜欢怪人，”殊罗珊娜回过头来，敲了敲唐四的额头，笃笃作响，“他是块能说能动的木头，我送了他一颗蓝宝石的心脏，助他百邪不侵。”
“你看中的第二人，是谁呢？”尘海微生问。
殊罗珊娜想了想，觉得告诉他也无妨。
“龙逐风原。”她用那轻柔飘渺的声音道，“烛龙太子。”
“这个人好像……拒绝了萧无常的引荐。”
“是啊，所以，我只能再换人了。”
还有另一个人。她一直在观察，高高在上。哪怕那个人并未有一丝察觉，甚至他都还不是佛国护法。
“看来，这世间又要出一位薄命郎君了。”尘海微生道，“大约……死期将至？”
“很快了。”殊罗珊娜朝上空看去，“很快……命烛就要燃尽了。”
尘海微生想了想，低下头笑了一下。突然间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随即另一只手便覆在他脸上，轻轻摸索着他面颊。
在他面前，殊罗珊娜正盯着他看，那双眼睛平静而锐利，似是要将他看穿，一直到百千万劫之前。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尘海微生。”她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谁都瞒得过，但我知道。”
“是吗？”尘海微生对着她笑，“你说说看，我要做什么？”
“我看见火，看见山脉，看见你的执念隐藏在云雾中。”殊罗珊娜捧着他的脸，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我看见你逆转了无始劫，为了摆正你认为的颠覆。”
“我不会的。”
“你会的。”
[不要对你的神明有所隐瞒。]
“你还看见什么了？”尘海微生问。
“你隐藏的太好了。”殊罗珊娜道，“我看不见。”
“怎么会呢。”
“大概吧。你瘦了，明明已登极乐，但你清减了许多。”
殊罗珊娜说着，忽然张开双臂，把他抱住了。
“若你从高处坠落，会摔成碎片吗？”她问。
尘海微生没有回应她，也没有碰她。他只是垂着手，阖上了眼。
佛国曾有人说，殊罗珊娜像条蛇。她的血是冷的，言辞却充满诱惑。若是听了她的话，不成佛便入魔。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殊罗珊娜道。
她放开尘海微生，缓缓张开手掌。一个镶金的琉璃杯子出现在她手中，在掌心里旋转着，里面盛满了泛着光的黑色烈酒。
“只有这一杯。”她说着，将酒放在了尘海微生手里，“你身边那孩子……该回来一趟了。”
尘海微生忽然叹了口气。他显然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因此接下了那杯酒，道了声谢。
殊罗珊娜对他笑着，缓缓后退。待退到唐四身边时，她便抬起手，朝尘海微生行礼。
“既有定数，何必忧虑。”她笑道。
尘海微生点头。他看着那女僧人缓缓将兜帽拉上了头顶，道别后转身离开了。
唐四也朝他们作揖，转身随那位尊者而去。他缓步跟在殊罗珊娜后面，梳得高高的马尾发在身后不断地晃动。
“陆离，”殊罗珊娜忽然道，“圆觉在想什么，你注意到了吗？”
“是。”
“说说看。”
“他其实，不讨厌邪魔出身的护法神。”唐四道，“但他不喜欢为情所困的护法神。不过这一点，他自己尚未察觉。”
“哦？”
“圆觉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身居高位，本自具足。他有大功德在身，不喜有大过之人，情理之中。他尚有分别心，但，不是他以为的分别。”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殊罗珊娜喃喃道，“你在担心什么呢？”
唐四的琉璃眼珠动了一下。明明木偶毫无表情，但他却看起来像是在皱眉。
“我以为，做第一未必是什么好事。”他道，“身居第二，尚有第一仍可超越。若居第一，犹如独立在山巅，仰头便是无尽苍穹，长此以往，会迷失心境。”
“难怪他要留在尘海微生身边。纵然那人只收一个弟子。”
“也是缘分使然。”
“若是你，你当如何？”
“尊者说笑了。”唐四恭敬道，“我只认尊者一个。他人再好，与我而言，没有分别。”
殊罗珊娜笑了起来。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淡淡地看着前方，却又渐渐收敛了笑意。
“你如何看待萧无常？”她忽然问。
唐四仔细地想了想这个问题。
“不讨厌，也不喜欢。”
“你愿意帮他？”
“算是。”
唐四说着，仍旧亦步亦趋地跟在殊罗珊娜背后。但过了一会，他忽然抬起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不，我愿意帮他。”他突然道，“我会这么做。”
“为什么？”
“邪魔出身之人，唯有他坐上了第二护法之位。我很尊敬他。”
仅此而已。
殊罗珊娜微笑着，又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两人走远后，尘海微生遥遥地看着天际，轻叹了一声。
“圆觉，”他招呼那年轻人道，“我吩咐你的那件事，可办妥了？”
“已办妥了。我遍寻那雪山，总算找到一具枯骨，愿意为我们所用，还算圆满。”圆觉道，“相安无事，如您所料。”
“说来，鬼伍十一归属在哪位护法神之下了？”
“鬼伍十一没有归属。他排行较低，加之心魔又重，未与人争。”
“去找找他。”尘海微生道，“带他过来。若还赶得及的话。”
“是。”
圆觉恭敬地行礼，随后化光而去。一路之间，崇山峻岭，寻觅那人行踪，不敢懈怠。
“按图索骥，不得下落。”
呢喃声响起，于烈火重重之地，宛如身在地狱。
惨叫声，哭嚎声，每个人都在咒骂。那城池落在山谷之中，仅一条官道通行，却业火滔天，无法解脱。
残阳如血，城门紧闭，外面四下无人。而在那高高的牌楼之上，立着一个年轻的黑衣男子。他背后如扇子般摊开九把剑，左右腰上亦挂着一把，正垂着头看那城中惨状。
活尸。那城里满是活尸。鼠疫蔓延，恶臭千里，尚未气绝之人抓着喉咙惨叫，怀抱孩子的女人大哭出声。没人能救，没人可救，四处皆是邪气，众生的眼珠血红。
如身在刀山火海一般残酷。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鬼伍十一喃喃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记忆中也有这样一场火，在他的瞳孔中愈来愈烈。焚烧殆尽的帷幔，尸横满地的宫殿，还有那在火海中狂笑的宫装丽人，长长的指甲抓破窗纸，艳丽如妖物，却又娇俏如少女。
“天要杀我！”她在那火中撕喊道，“是天要杀我啊！哈哈哈哈哈……”
那时的自己，乱箭穿心，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残余的神智远远地望着那人，却再也无力去护她周全。
“我果不喜五蕴炽盛。”
鬼伍十一说着，垂下了眼睛。
他背后的九把剑忽然动了。它们渐渐泛起了佛光，缓缓离身，升上高空，如孔雀展羽，似凤凰涅槃，光芒愈来愈盛。
那群活尸看到了佛光，看到了那伫立在牌楼上的男子，尚有神智之人纷纷跪下，苦苦哀求神明庇护。
“救救我们！”他们哭喊道，“救救我们啊！”
他们的哭声遥遥传来，如爆裂的焰火，却极轻地自那人的耳边划过。他平静地望着那些人，垂着手，面容未有一丝变化。
那九把剑却缓缓抬了起来，利刃脱鞘而出，剑刃慢慢移动着，指向了那座城池中心。
“杀。”鬼伍十一轻声道。
瞬间那九把剑发出轰鸣声，直朝城中而去。一片光华之中，上空落下道道剑雨，惨叫声不绝于耳，红色的血浪高高地冲上了天际。
鬼伍十一闭上了眼睛。他以单手行礼，竖在了胸口，轻轻念诵梵语。
“[歸命一切智者]。”
初识不明卦中意，再看已是卦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