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海陵城-食为天
枕寒星雇了一辆轻便马车, 牵着缰绳回来时,看到岑吟正在与萧无常争执。
说是争执,又好像只是有些急, 离得太远, 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萧无常神色平静, 而岑吟却一直在讲话, 隐隐透着几分焦虑。
接着他看到少郎君笑了,伸出手拍了拍那女冠的肩头。
枕寒星停住了脚步。他觉得自己还是暂时不靠近为上。且等着他们说完了自己过来, 只管在这里待着。
果不其然, 不消片刻,萧无常便注意到了他回来,于是示意岑吟回马车。两人踩着雪缓缓来到枕寒星面前,他发现岑女冠的脸色并不好。
她看上去心事很重, 像是在想着什么, 又理不清思绪。
萧无常扶着她上了马车。那车简陋得很, 四面漏风, 不过是赶着回客栈才雇佣的罢了。
枕寒星在车上放了水囊。岑吟拿起一个来喝了一口, 发现萧无常一直坐在旁边看他,那神情竟然还有几分欣慰。
“……怎么?”
“只是觉得, 当年那个小姑娘, 一转眼这么大了。真是邻家有女初长成啊。”
岑吟被他这番话说得毛骨悚然,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只想起来这些事吗?”萧无常继续问道,“没有其他的了?”
岑吟犹豫了一下, 皱着眉摇头。
“没关系, 慢慢想。”她身边那人道,“我有很多耐心。”
我有很多耐心。
岑吟其实是个多疑的人。这句话入耳时,她忽然一顿, 接着,瞬间就从那心事重重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不对劲。所忆之事,动机不纯。
原本她对萧无常,已经有些深信不疑。但此时她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在她记忆深处,的确隐约记得有个白衣人抱着自己和妹妹,一路奔波疾驰。但那之前与之后的事,她都想不起来。
初见萧无常时,此人一身白衣,双眼幽黑,但却并未给自己一种熟悉之感。而自己对他也毫无印象。
若是如他所显的那样曾与他见过,怎么会忘记得干干净净?况且……若真如此,他为何不在初见时便说明,此事完全能成为令自己相信他的筹码。
那时不说,拖到这时才说?那他的动机实在是非常怪异,除非……
这记忆是假的。那画面……也是假的。他想隐瞒什么,或者,他想篡改什么。
岑吟忽然一个激灵,抬起头直视萧无常。
她眼中有杀气,自己并未察觉,但萧无常却切切实实有所感觉,如坠冰窟,顿时手指便抖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
“你真的是萧无常?”
“如假包换。”
“好,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岑吟点头道,“我是能以占卜之法,与神女相通的。”
“我知道。”
“若我向神女扶乩,探问你之身份,你可有胆量?”
“你要是能让她现身,当面说清都无妨。”萧无常抱起了手臂,“怎么,忽然不信我了?”
“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你让我回忆之事。”岑吟道,“我觉得那记忆像是假的。”
萧无常低声笑了起来。
“假如我骗你的话,你是要杀了我吗?”
“不会。”
“为什么?”
“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岑吟道,“我既然那时信了你,就会一直信你。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回客栈再说吧。”
萧无常点头,靠在了车壁上。岑吟拨开车帘,朝外面看。只见海陵城一片白雪皑皑,刺骨的风吹来,隐约很像多年前那场风雪。
其实她知道,萧无常身上有许多谜团,并未堪破。但总觉得,他其实是那种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的人,虽然对自己诸多隐瞒,但是却不会骗自己。
她吸了口冷气,忽然意识到,其实很怕萧无常欺骗自己。他可以隐藏,但他不能够撒谎。
她也不知为什么。大约就是不喜欢,单纯的不喜欢。
“你若想撒谎,应该可以瞒得天衣无缝吧?”岑吟忽然问。
萧无常没有作声。她回过头去看,发觉那人正拿着葫芦,捏着一枚丹药在吃。
“这丹药……到底是做什么的?”
“是师父拿给我的。”萧无常道,“我虽不吃人间食物,却有饥饿之感。更何况人间浊气太重,需要时时净化自己,以免……”
他咔嚓一声咬碎了丹药,那声音响得令岑吟觉得牙齿生疼。
“你若是丹药吃空了……怎么办?”她问。
“只能回佛国去,或是再问师父讨要。”
“假如……一直在人间呢?”
“那就会……”萧无常轻声说着,蓦地抬头去看她,“吃人。”
岑吟吓了一跳,喉咙蠕动了一下,觉得脊背发凉。
薄命郎君之说,也是南国诡谈之一。她记得萧无常说过,自己是罪孽深重之人,昔日曾为厉鬼,大约……做了不少恶事。
“你真的……如传闻中所言,把家人都杀了吗?”岑吟打量着他问。
萧无常握着葫芦的手顿了一下,又徐徐将它挂回腰间。
“是。”他神色平静,语气一如既往,“否则,何来百年厉鬼之谈。”
“为什么要杀家人?”岑吟看了看他的眼睛,“从来都说,恶鬼杀仇人,杀路人,唯独不害亲人——”
“有一种鬼。”萧无常打断她道,“会挑亲近之人残害。越是与他交好的,越会死得最快。”
岑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好半天之后,才勉强张开了口。
“你是这种鬼是吗?”她问。
“是。”
那人说话时,声音很轻。岑吟意识到,他似乎并不想谈这件事。
“……抱歉,”她低声道,“我不该问这个……”
“君故,你知道苍梧吗?”萧无常问。
“苍梧?”岑吟摇头,“从未听过,是树木吗?”
“是妖。一位不见经传,不闻史册之妖。”萧无常沉思道,“那年,我二十三岁,出城围猎,随身只带了一把弓,一支箭筒,一柄匕首,一只水囊……”
他说着说着,忽然抬起一只手来,弯成钩状扎在自己胸口上。
记忆深处,鲜血淋漓。
“你饿了吗?”萧无常问,“我去给你找些吃的吧。”
岑吟摇了摇头。她看着萧无常,微微叹了口气。
那人脸色有些僵硬,她便伸出手来摸了一下。
“不必再说了。”岑吟道,“不想说,不勉强你。”
萧无常猛地握住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缓缓闭上眼睛。
“我亦有自己恐惧之物。”他缓缓道,“日夜浸染,蚕食魂魄。此生无路可退。”
“安生地躲在佛国,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护法之神,庇护世间得法之人。凡修行者,皆由我等扶持,护佑。在其位而谋其政,理当行走人世。”
“为什么佛国人会启用恶鬼来做护法?”岑吟有些不解。
“佛国护法分两种,一种有大功德在身,一种有大过错在身。”萧无常放开了她的手,“有功者,封护法之位,功德圆满,便得道飞升。有过者,受封其职,需先偿还罪愆,而后再论功行赏。”
如先前那位第五护法孙旗胜,便是因救人身亡,功德无量。而十一护法鬼伍与自己,则都是有大过。鬼伍十一曾跟随疯皇后姬元澈,手上数道人命,因而与自己相同,都需赎罪以偿己过。
佛国十八护法,如今已见了三个。岑吟有些好奇,其他十五个人都是什么样子。
尤其是……排行第一之人。
“其他几个都好说,我唯独不爱谈第一。”萧无常甚为不悦,“因他之故,我只能屈居第二,鬼知道他何时能把位置空出来。”
“你们这排行,是按实力排的吧?”岑吟嘲笑他,“不想着赢了他,反而指望着他让位置,萧释啊萧释,你这真是万年老二的命。”
她一边说着一边敲萧无常的额头。后者却一脸不忿,显然心怀怨恨。
“那家伙……法名圆觉,是位尘中客。”萧无常道,“他并非僧人,烦恼丝仍在,喜独来独往。若非必要,甚少与我们见面。”
“第一护法,想必实力非同小可。”
“这么说吧。”萧无常哂笑,“他要是想反,能灭五方世界。我带上后面十六个护法围剿他,或许能赢。”
岑吟刚想笑,马车却忽然嘎吱一声停了。车内两人没有防备,同时摔在了地上。
“小子!你怎么回事!”
“少郎君……”枕寒星的声音从外面幽幽传来,“前面……前面有……”
“前面有人?”萧无常心中一惊,“难不成,是圆觉来了?”
“不是……不是人……”
“不是人?是鬼?”
“前面有……有吃的……”枕寒星的声音听来,竟有些羞涩,“我能不能……”
萧无常的脸色冷得像冰一样。
“吃吧。”他阴森道,“朝廷不养饿兵。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就算隔着帘子,岑吟都能感觉到枕寒星那突如其来的兴奋。他载着车停在路旁,将马拴在了一处栅栏上。
马车挺稳后,车中两人也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想知道他是看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二人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敲着锣,扯嗓子在集市上大吼,“京都名店食为天,海陵新铺子今日开张。食神之争,就在今朝!过时不候哟!”
食神?岑吟与萧无常两人很是疑惑,眼见着人群渐渐聚拢,便朝那处走去。绕过街角时,赫然看到那街头上摆了十几张流水长桌,每个桌子前都有一张椅子,两旁挂着旗,还有许多持刀之人守卫。
天寒地冻,却掩盖不了扑鼻而来的香气。原来那桌上满满澄澄地摆着许多大菜,什么红烧肉,盐水鸭,烤鸡,猪皮卷,圈圈肠,油炸鹌鹑,卤猪蹄,蒸羊肉,羊肚包脑,拉丝大肠,肋排,牛窝骨,羊蝎子,章鱼,扇贝,螃蟹,生虾等等,几乎应有尽有,全是硬菜。
“肘子羊头牛脊髓,血肠烤串大鸡排。”那彪客大喊道,“大伙只管过来吃!谁吃到最后有彩头!乡亲们看得开心就给我打个赏,就要六六六,六文六十文六百六,六两金子银子不发愁啊!”
这嘴皮子真溜。岑吟暗中佩服,萧无常额头上却暴起了青筋,牙磨得像磨刀。
“枕寒星!”他怒道,“不许吃这种恶俗的东西!回来!”
小星星本来已经垂涎三尺地飘过去了,闻听不让,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耷拉着手慢吞吞地走了回来,萧无常转过身,准备回车上去。
“烂糊的牛腩香嘞!”那彪客又开始大吼,“谁能吃到最后,就从我这拿走六十六两金元宝!乡亲们给我作证,绝不诓人!”
萧无常的耳朵当时就竖了起来。
“给我去吃!”他突然对枕寒星喊道,“你要是拿不回金元宝,我就把你炖鸡吃!六十六个!少半个都不行!”
枕寒星一溜烟地朝桌子扑了过去。
岑吟皱着眉,深深地叹了口气。
世风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