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百物语-长日将尽
俗话说,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就算岑吟再怎么不愿意,看到源风烛还是得露出心不甘情不愿的假笑来。
这个人办事效率极高。第二日一早, 便托物部重阳送来了一封手书, 上面盖着许多花押印, 皆是愿意帮忙的扶桑大妖所有。
那些花押有红有黑, 上面的图案各有特色,从汉字到符咒, 又或是花鸟鱼虫, 一应俱全。古书上说,花押是最能代表此人之物,见物如见主。
“这东西真是漂亮。”岑吟逐一看下来,面露羡慕之色, “我没有这个……你们少主有吗?”
“当然有。”物部重阳说着, 指了指上面一处红色花押, “这个是少主的。”
岑吟仔细一看, 只见那上面绘着一只小小的蝎, 旁边还有一个小篆的烛字。
“蝎?”她有些惊讶,“我还以为, 他会用麝凤蝶。”
“少主小字已用了蜜官, 一般只做自称,从不用押。”重阳跪坐在她面前道,“之所以用蝎, 是因为郡守生在了农历十月末。家主听闻西方有星象, 名为蝎,便取用做少主花押了。”
“这东西你有吗?”岑吟冲萧无常问。
萧无常说没有。枕寒星却说了句有。
一狼一书童大眼瞪小眼,最后狼叹了口气。
萧无常说有。枕寒星又说没有。
“到底有没有?”岑吟火了,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没有,没有。”萧无常捂住枕寒星的嘴,冲岑吟赔笑,“这东西只有大户人家的公,还得是颇有几分文采才会设计的。我是个粗人。很粗。哪里都粗。”
物部重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不自觉地瞟了一眼萧无常的某处,又极快地移开了视线。
“你们少主怎么弄来的这东西?”岑吟问他,“可是费了些周折?”
“是。”重阳点头,“少主昨日夜行黄泉,那些大妖听了他的来意,都提了许多无理要求。”
“什么要求?难不成要他砍手砍脚……”
“那倒不是。那些家伙怪癖得很。”这东瀛武士忽然叹了口气,“他们啊……一部分想睡少主,一部分想被少主睡,还有一部分想让少主和别人睡,自己在旁边看。”
岑吟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所以源风烛答应了?”
“没有,少主说……”
【做梦。】
他拒绝得彻底,冷酷无情。那些大妖恼羞成怒,顿时黄泉国一片杀气,竟是打算来硬的。
“所以他们把源风烛给……?”岑吟脸色煞白,“你们少主……吃得消吗?”
“……只是动武。”物部重阳道,“少主不是那种人。”
萧无常刷啦一声展开扇,遮住脸凑近岑吟的耳朵。
“我早听说,有泪痣的男人都是祸水。”他咬耳朵道,“别看他生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指不定内心十分阴暗。”
岑吟问物部重阳,源风烛是怎么回来的?重阳说少主是杀回来的。
源风烛昨夜在房中结阵,孤身入黄泉国,物部重阳就守在门外接应。忽然他听到屋内有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浓烈的血腥味,便立刻拉开了房门。只见源风烛持着一把极长的太刀,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半张脸已被染得鲜红。
但他带回的这封手书却干干净净。想来无论那地方如何凶险,还是有人愿意帮他的。
“少主算是术士,昔年也帮过他们不少忙。”重阳道,“应付这些事绰绰有余。”
“既如此……还请替我谢过他。实在有劳了。”岑吟对着他起手行礼。
“女道客气。”重阳欠了欠身,“另外还有一事。少主说若二位今日得空,请来书房一叙。带上这封手书,还有……那只彩蟋蟀。”
蟋蟀?岑吟四处看了看,发现那只五彩斑斓的大蛐蛐正趴在角落里,躲得很是隐蔽。
“丑东西。”她朝蟋蟀招了招手,“过来。”
那蟋蟀跳了过来,一蹦一蹦的,看得萧无常十分不适。它停在岑吟面前叫了两声,被她提起来放在了手中。
虽然不知道源风烛为何指明要这只蟋蟀,但既然说了,那就带上它吧。
“自然是因为丑啊。”
书房之内,那身着狩衣,头戴立乌帽的男持着桧扇笑道。
他今日换了一身米色衣衫,花纹也简朴了许多。不变的就只是衣衫上锈的笹龙胆,作为家纹不可随意抹去。
“他们何时过来?”源风烛问。
“回少主,他们说,随后就到。”物部重阳答。
书房内,还有两个女跪在下方,皆是恭敬模样。一个是花魁寥若,另一个是艺伎鹤。寥若持着折扇,坐得近些。鹤面前摆着许多做茶之物,离得远些。
源风烛掩住嘴打了个呵欠,像是有些困倦。
“可还有说什么吗?”
“有。”
物部重阳直起身,靠近源风烛小声地开口。
“那个姓萧的说……他很粗。”重阳道,“不知道是不是在跟我们显摆自己。”
源风烛一扇敲在他头上,示意他闭嘴。
一旁的花魁却饶有兴趣地凑了上来。
“他很粗?”花魁问,“有多粗?你亲眼见到了吗?”
源风烛堵住耳朵,不想同他们说这些话。
“没有亲眼见。”物部重阳道,“他衣服也很厚,什么都看不到。怎么,你对这个有兴趣?”
“只是好奇。”花魁掩着嘴笑,“我听说,鼻大的人物色都不错。”
“他鼻还好,中等大小,不过鼻梁很高。”
“哦?那有可能是个粗的。”
“住口。”源风烛呵斥道,“年纪轻轻的,满脑污言秽语。安静些吧。”
那花魁咯咯直笑,物部重阳也想笑又不敢笑。唯有旁边的艺伎仍旧冷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寒得像块冰。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源风烛抬头看去,发现自己的客人已经来了。
“鹤,备茶吧。”他道。
艺伎点头,朝那些茶具伸出手去。
当岑吟和萧无常在这屋中坐下时,才发觉这间房极大,有这么多人在这,居然也不觉得挤,还觉得尚有许多富裕。
这源氏公真的是个有钱人啊。她在心中叹道。
枕寒星跟在他们身后,一同进入了房中。他与那花魁四目相对,红色的瞳孔动了动。那花魁对他一笑,点头致意。
“君可安好?”她笑着问。
“还好,有劳关心。”
萧无常大笑起来。
“哟,这么快就搭上了女人?还是个美艳的?”他拍了拍枕寒星的肩膀,“好小,真有你的。”
那花魁也笑出了声。
“我是个男人喔。”
“豁,了不得,原来是个伪女。”萧无常故意惊讶道,“阁下实在是……美丽,早已超出了男女之分。”
“多谢称赞。”寥若太夫垂头道,“诸位请坐吧,少主已等待多时了。”
源风烛也笑了。他站起身朝岑吟鞠了一躬,岑吟想了想,也鞠躬还了礼。
枕寒星同物部重阳坐得离门最近,互相拜见后便不再动位置了。花魁始终笑容满面,旁边的艺伎则一直在拌动茶筅。岑吟觉得,好像从没见过这个艺伎做别的事。
而今这些人则围坐在一处,呈环形彼此对视。源风烛吩咐人关上了房门,外面阳光正好,透过窗纸明晃晃地照亮了屋。
岑吟不解他这样做有何用意。
“源郡守,你叫我们来有何事?”她问。
“我是想教给你,那花押该怎么用。”源风烛道。
“这东西竟有用法?”
“自然有。手书可带来了吗?”
岑吟点头,拿出来递给他。源风烛接过手书,又示意她若是带了蟋蟀就放在地上。
她手里正拿着一个竹罐,听那人这样说,便将竹罐放在了屋中央。那里面传来叫声,果然是那蛐蛐无疑。
源风烛将罐拿过来,取过一支草芥逗弄着里面的蛐蛐。随后他将罐倒过来,把那草虫放在了地榻上。
“这是只蛊虫。”他道,“有人在它身上施了法,只怕是能窥探你们一举一动。需得断了它这根线。”
“且慢。”萧无常道,“断了这路,它就死了。这丑东西还有点用处,不至于此。”
“它能窥探我们?”岑吟大惊,“那岂不是……?”
“它不敢。”萧无常道,“我一直盯着它呢。留它一命是想着,或许能用得上它主。”
源风烛却笑了。
“就算这东西听话,终究是别人家的虫。”他笑道,“我不是要杀它,是净化净化它,让它效忠于你。”
“哦?”萧无常露出了十分感兴趣的模样,“你有这个能为?”
“可以试试看。”
源风烛说着,将那封手书折起,叠成了蝴蝶形状。他将纸蝴蝶放到蟋蟀面前,用草芥拨了拨它的躯干。
丑东西忽然动了,朝纸蝴蝶扑过去,咔嚓咔嚓地啃咬起来。
岑吟被吓了一跳,想去阻止,那蟋蟀却吃得极快,不一会就将整只蝴蝶拆吃入腹。
吃罢之后,它停了片刻,忽然抖动起来,蜷缩着躺在了地上。又过了一会,竟然渐渐化成了一只蛹。
岑吟从没见过蟋蟀还能化蛹,萧无常低声告诉她这是蛊虫,不同于其它。
一屋的人都盯着那只蛹看,一言不发,都在等那里面会爬出什么东西来。
可过了许久,也没见它有什么动静。众人面面相觑,皆有些意外。
屋内的瓶中放着许多梅花枝,源风烛扯出一支来,拨拉着那只蛹,将它推到环坐的众人面前滚了一圈。
“花押乃是心之映射。”源风烛道,“若以花虫比拟,就让我看看,你们心内都是何种模样。”
他说着,将蛹推近了萧无常。
蛹忽然动了。上面裂开一个小小的口,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顺着那口探出了两条长长的毛足。
源风烛用梅花枝碰了它一下,那毛足一顿,瞬间收了回去。
“蜘蛛。”源风烛道。
萧无常笑了,他不置可否,没有做声。
源风烛继续用梅花枝拨着,却绕开岑吟,先推到了花魁面前。
那蛹又动了动。破开的口里探出两只触角来,还有一颗小小的头颅,黑亮亮的眼睛盯着那花魁看。
“蝴蝶。”
源风烛说着,又将蛹推向艺伎。她做好了茶,正一个一个奉给在场之人。最后一杯给了自己。
那蛹上的口裂开的更大了些。隐约有水声传来,忽然从裂口中跃起一尾小小的鲤鱼,翻了个身后又落回了蛹中。
“红鲤。”源风烛道。
他探出梅花枝,将蛹推到了枕寒星面前。
一株叶从蛹里冒了出来,摇摆不停。岑吟一见,居然认出了这东西。
“冬虫夏草。”她惊讶道。
一屋的人都笑了。枕寒星像河豚一样鼓了鼓腮帮,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源风烛笑着将蛹推给了物部重阳。梅花枝刚刚收回,蛹中便突然探出一只翠绿的蛇头,吐着信朝众人看。
“竹叶青蛇。”
源风烛低着头,看了看物部重阳,又看了看其他人,发觉都已推到,唯有一人被他留到了最后。
“我很想知道你的。但是放在最后才更有滋味。”他对岑吟笑道,“不然,就来看看它会是什么。”
岑吟的手指攒紧了衣衫,竟有些紧张起来。她看着那只蛹被梅花枝缓缓推到面前,也不知会从里面出来个什么,反而有几分担忧。
别是个蜗牛吧……她暗自想道。或者是蚂蚱,瓢虫,还是什么的……若真如此还有些尴尬……
忽然那蛹动了,把她吓了一大跳。萧无常摸了摸她的头,示意她别怕。
谁知那蛹只是动了动,又没声了。
这下岑吟觉得更尴尬了。源风烛看了看她,就将梅花枝递了过来,让她戳戳那只蛹。
岑吟谢过他,拿过枝怼了蛹一下。
“哟呵!”萧无常忽然一声大喝,把她吓得差点扔了梅花枝。
“你喊什么!”她瞪着萧无常怒道。
“我看它难产,有点可怜,喊一声为它助助兴。”
“要你助兴!给我闭嘴!”
岑吟说着,又转头去看那只蛹。结果赫然看到蛹上趴着一只血红色的蜻蜓,正用那双巨大的眼睛盯着她看。
这下岑吟真的把梅花枝给扔了。
源风烛笑出了声。
“挺漂亮的。”他正色道,“是银翅红蜻蜓,俗名红辣椒。”
“合适。”萧无常拍起手来,“很合适。”
岑吟揉了揉眉心。
那蜻蜓却没有再回蛹中,而是晾晒着翅膀,过了一会后便朝她飞了过来。它徐徐落在岑吟手腕上,红色的身躯艳丽非凡,过了一会后又向上飞起,落在了她头冠上。
“怎么到我这来了?”岑吟有些惊讶。
“那张花押是为你做的,蛊虫吃了它,自然就变成了你的使役。”源风烛道,“至此,它已归你所有,可替你出入东瀛黄泉国,从大妖之处领取情报。”
“它知道该去问谁?”
“纸上的花押,都在它肚里了。那些东西的主人是谁,它心中有数。”
“多谢。”岑吟一下高兴起来,“这可真是大好事。”
“源郡守果然有本事。”萧无常又拍了拍手,“不愧是源氏贵。”
“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源风烛笑道,“我今日便没什么事了,明天是我生辰,感谢几位愿意留下来作陪,一定好好款待。”
“款待不敢,”萧无常看着他道,“倒是我有件事,想求郡守帮忙。”
岑吟转头望着他,并不知他要做什么。萧无常从未说过有事要找源风烛,怎么突然却来了这么一句话?
“萧公直说就是。”源风烛在一旁道,“只要我能帮的,都尽力而为。”
“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萧无常说着,忽然伸出手,指了指枕寒星。
“我这书童,什么都好,只是一直没有一把像样的兵器。”他对源风烛道,“我看你这里的武士,刀都很快,能否匀一把给我?”
枕寒星的神色也有些惊讶,显然他并不知情。
源风烛捏住下巴,沉思了片刻,缓缓点头。
“可以。”
他猛然抬起手来。一阵狂风袭卷,吹得房门飒飒作响,屋内瞬间飞舞起许多金色蝴蝶,盘绕在众人身边迟迟不散。
源风烛神色平静地望着那些蝴蝶,随即将手朝前身,张开手指做抓握状。那些蝴蝶立即飞到他手边,整齐地一字排开,竟汇聚成了一把刀的形状。
他一把握住那群蝴蝶。如瓷碗碎裂一般的声音响起,只见一柄极长的黑刀出现在他手中,看着奇重无比,足有一人高,正是岑吟第一次见到他时所用的那把长太刀。
“你可真有力气。”萧无常轻声道,“这刀……不轻。”
源风烛的眼睛已经泛起了莹莹绿火。他将刀竖过来立在地上,岑吟觉得它似乎比自己还要高。
枕寒星血红色的瞳孔隐约收缩了一下。
“少年。你来试试这把刀。”源风烛对他道。
萧无常却拦下了他。
“这是你的刀。君不夺人所好。”
“无妨。他若能用,便送给他。”
物部重阳却急了。
“少主!”他猛地跪在地上,“这刀是家主在你出生那日,亲自开铸刀炉取的!不能送人!”
“无妨。”源风烛轻声道,“武器……跟不了人长久,总要换主人的,一个……一个……”
他喃喃着,将刀放下,推给了枕寒星。
枕寒星哪里敢接,他看着萧无常,不知所措。
萧无常则慢慢眯起了眼睛。
“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他对源风烛道,“敢问此刀……何名?”
“此刀名,枕夜。”
仿佛有人在岑吟的脑中敲了一声太鼓。她微微一愣。
“枕夜。”萧无常重复道,“可真是巧了。”
“怎么说?”
“我这位书童,名便是枕夜。”
“哦?”源风烛笑了,“那敢问贵书童,字是什么?”
“寒星。”
“那更巧了。”
“怎么说?”萧无常问。
“我父亲的刀,名寒星。”
这可真是有缘。
源风烛示意枕寒星用刀一试。枕寒星望着萧无常看,见他点了头,才抿着嘴拿起了刀。
但那刀极长,很不好拿,不得已他只能站起来,握着那把如他一般高的太刀,想了半天,却不知该怎么用。
“这刀需要些巧功夫,腰上用力。”源风烛道,“我一般习惯将它放在背后,双手握刀把。这样甩刀也方便。”
枕寒星从善如流,立刻照办。他微扎马步,将刀斜着置在背后,双手从肩头处握紧刀把,借着腰劲蓄力,果然拿稳了那把太刀。
岑吟看着他,发觉那招式与源风烛同出一辙,只是生涩些,却分明是一个用刀的好手。
这小是有天赋的。
“是个好苗。”源风烛点头。
他说着,缓缓抬手,徐徐向后一指。手指方向乃是书架,上面立着两个人形,皆是女模样,一红一金,一怒一笑。
“砍断它,试试。”他对枕寒星道。
那两个人形立在架上,一动不动。一张怒容,一张笑脸,都朝着枕寒星看。
萧无常又点了点头。
于是枕寒星便盯住了那一对人形,红色的瞳孔凶光一闪,瞬间将太刀甩出,锋利刀气直朝人形而去,屋内当即响起了木头割裂之声。
一片寂静之后,两个人形还是不动,身后墙壁上却骤然出现了一道极长的刀痕,几乎要把塔楼斩断。
源风烛倒吸了一口气。
“当真是祖师爷赏饭吃。”他赞叹道,“只是……”
那两个人形并未断裂,仅在腹部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裂痕。
“你为什么不砍断它们?”源风烛问。
“觉得可惜。”枕寒星道。
“可惜?”
“这两个娃娃好好的,却平白受此无妄之灾,真的砍断了,实在可惜。”枕寒星看着那一对人形道,“我曾经……也是盘中之物,被当成物件对待,杀剐全在旁人手中。它们也一样,要我斩断这两个娃娃,我下不了手。”
那一对人偶仍是立在架上,除了腹部的划痕外,毫发无损。
源风烛看了看它们,又看了看枕寒星。
“这把刀送你了。”他笑道。
“少主不可!”物部重阳重重磕头,“那是家主送您的东西!那是您的命!”
“命不会寄托在这些死物身上。”源风烛轻声道,“自然,我也不会现在就送。且等明日,生辰宴过后,你们再把刀提走。”
“少主!”
物部重阳跪在地上,磕头不动。寥若太夫却不做声,小林鹤也一动不动,两个人皆无反应。
萧无常一直盯着他看。许久之后,忽然起手作揖,郑重谢过。
“那就却之不恭。”
他示意枕寒星将刀归还,待明日再取,随后便同岑吟一起告辞,欲离开书房。
走到门边时,萧无常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来朝向了源风烛。
“源郡守,你先前说,花押是人内心之映射?”
“是。”源风烛点头,“有何不妥吗?”
“倒没什么不妥。我只是忽然想起,那只蛹从我们每个人面前而过,皆显示出一物,映射我等内心。”萧无常道,“但是好像,唯独少了你。”
他话音落,屋内的武士,艺伎和花魁皆朝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那虫蛹还在地上,静置着毫无动静。岑吟转头看着它,忽然伸出手轻轻一指,那栖息在她发冠上的红蜻蜓便缓缓飞起,直朝虫蛹而去。
它落在上面,钻进蛹里不见了踪影。
接着那蛹忽然滚动起来,一路转着,慢慢地来到源风烛面前,才终于停了下来。
屋内所有人都盯着那虫蛹看。过了片刻,蛹里忽然传出了喵呜一声。
蛹啪啦一声破开,里面竟现出一只袖珍小猫来。那小猫仅比拇指大些,毛茸茸一团,浑身上下金灿灿的,十分可爱。
源风烛看着那只小猫,没有表情,也没有动。甚至他嘴角都无一丝笑意。
“是狸奴啊。”萧无常道,“可为什么会是只猫?”
没有人回答他。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那只袖珍小猫在地上打着滚。片刻后,复又化作一只红色蜻蜓朝岑吟飞来,仍是栖息在了她头冠上。
[是啊。]源风烛忽然用东瀛话道,[为什么是猫呢?]
房门被拉开,又再度关上。屋中仅剩下四个人,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源风烛沉默着,望着那碎裂的蛹壳,沉默如斯。
我也很想知道。
为什么……会是猫呢?
岑吟又去了那间神社。
午后日光正好,不出去走走实在可惜。虽然她也不知为何要来此地,但就是……想来看一看。
萧无常陪着她一起来了。那红色蜻蜓飞舞在他们旁边,忽上忽下地盘旋。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不知何时形成的默契,好像看一看彼此,大约就能预判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但岑吟心里并不舒服。她想,大约是因为……天越来越冷的缘故吧。
而这日觐玉台神社居然开了。门外的血迹和诅咒字条皆已被清理,几个巫女清扫着参道,虽无人拜祭,却仍是耐心地打理着这座神社。
郊外的梅花全开了,皆是白梅,香气清淡好闻。萧无常欲折一枝送她,却被她拒绝了。
“好好的花,摘它做什么。”岑吟道,“让它开在这里吧。就一直开着。”
东瀛有俳句说,紫陽花重重开,少年万载不败。
此时没有紫阳花,却不知梅花能否也助这少年万载不败。
神社的钟声响起,似乎是有人在摇动绳索,听那铜钟响彻之音,涤荡心神。
岑吟经过鸟居,经过参道,经过神使雕像,也经过了那石灯笼。她在手水舍净了手,在拜殿拜过,又来到了那处赛钱箱旁。
听说枕寒星就是在这里进入了彼世,也是在这里见到了那花魁。
岑吟问萧无常讨了些硬币,丢入了奉纳箱中。随后她照着扶桑郡的习俗,拍了两下手,又去摇动上方悬着的铃绪,倾听那清脆响起的铃声。
心里却还是轻松不起来。
两个人在神社中慢慢地走着,经过正殿时,岑吟朝里面看了看,知道不能进去,便犹豫着,朝那水池走去。
水池已经结冰了。隐约可见里面的鲤鱼在其中游动,待春暖花开时,便会破冰而出。
“会下雪吗?”她问萧无常,“这里,会下雪吗?”
“会吧。”萧无常点头,“不过南国的雪很容易便消融,北国的雪才好看。若有机会,我带你去北国赏雪。”
“总会去上的。”岑吟道,“这样一路走下去,总会赶到北国。”
“也许到达北国之前,你就寻到妹妹了也说不定。”
“是啊。说不定。”
两人继续走着,绕过水池,来到了求签台。神社里的签台不止一处,他们选了一个僻静之地,前来求取签文。
岑吟想去摇签,可犹豫良久,却迟迟未动。萧无常看着她,想问问她怎么不去,却又没有作声。
神社的林中又传来了鸟儿的鸣叫声。岑吟转头看了看那片树林,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释。”
“嗯?”
“萧释,我不喜欢你的名字。”
“哦?”萧无常冲她一笑,“因为空而无形,得又复失。不能长久?”
“别拿我的话来堵我。”
“抱歉,是我的不是。”
“不单是你的名字。”岑吟又道,“我还不喜欢你薄命郎君的称号。”
“我也不喜欢。”萧无常笑道,“若能长生,谁谈薄命。”
“萧长生,死是什么感觉?”岑吟很直接地问。
萧无常渐渐收敛了笑容。
“我不知于别人而言如何。”他轻声道,“与我而言,有些痛苦。”
以至于从不愿去回想过去。
“我心里有一个猜测。”岑吟忽然对他说。
“我也许知道。”萧无常应道,“大约,我们是同一种猜测。”
“你觉得会吗?”岑吟问。
“你觉得会吗?”萧无常反问。
“我若是知道,就不问你了。”岑吟笑了笑。
“总会知道的。”萧无常说着,伸手勾起她一缕头发,送到鼻尖下轻嗅,“总会知道的。无论是别人,亦或是我。”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岑吟打量着他问。
萧无常放开她的发丝,说自己忘了。
“你骗人吧。”
“我骗你的多了。”萧无常哼了一声,“怎样,打我一拳头,让我涨涨记性?”
岑吟在他肩头捶了一拳,却忍不住笑了。
还想再说什么时,却忽然看到远处的拜殿前似乎站着一个男人,好像正抱着手臂,也不参拜,而是仰头望着苍穹看。
她看着看着,觉得那男人有些熟悉,便扯了扯萧无常的袖,要他同自己一起过去看看。
两旁风景向后隐去,却离那男人越来越近。走到近前时才发现居然是那个中年武士,胡拉碴,仍是戴着斗笠,先前曾在观景楼中有一面之缘。
不,是两面。第一次见他是在竹取长街上。
岑吟朝他走近几步,忽然看到他怀里抱着一只猫,正在一下一下顺着毛。
物部重阳曾说过他的名字,说他是源氏家臣,朝臣姓,后因不肯善待猫而被逐出了家门。
如今再见他,岑吟却觉得有些违和。
“敢问阁下,可是朝臣诹武?”她朝那人道。
那武士愣了一下,朝她转过头来。
“你认识我?”
“听人说起过。”岑吟道,“还听人说,你曾是源氏家臣。”
那人笑了两声,放下猫来让它跑了,自己则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沧桑的脸和显眼的月代头来。
“你还听说了什么?”他用带着东瀛腔的官话问。
“还听说,你是因为……猫,才被逐出源氏的。”
“三人成虎,谣言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朝臣氏道,“我最是爱猫之人,从不伤害它们。”
“但你也的确不在源氏。源氏家臣,不会出现在小扶桑,还不许进入大扶桑城内。”岑吟道,“所以,能问问阁下到底是为何离开源氏吗?”
“要起风了。”朝臣氏答非所问。
岑吟沉默了片刻。
“起风了会如何?”
“会将烛火吹灭。”
朝臣氏说着,戴上了斗笠,转身慢慢离去。
“要起风了。”他喃喃道,“要起风了,起风了。”
起风了。
“是要起了。”
“少主说什么?”
“今夜大约,是要起北风了。”源风烛道,“明日该下雪了。”
说这话时,他正坐在牛车里,出了扶桑郡,朝郊外赶去。
那车华丽平稳,车轮缓缓转着,载着车中人沿着官道慢慢行驶。
物部重阳骑着马跟在车外,寸步不离。
他知道少主要去什么地方。不过,他已很久没去了。
源风烛所牵挂的郊外之地,只有一处。他想见的,也只有那一个人。
车中人正闭目养神,车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心知是到了,便睁开眼睛。重阳掀开帘,请他从车上下来,又为他引了一段路。
随后他便退回车边,没有跟上。
在那密林之中,他想见之人已早早在此等他。那是个女人,很美丽的模样,穿着十二单,长发垂落在地上,正持着一把团扇,于凛冽寒风中掩住了自己的面容。
源风烛一见她,顿时笑逐颜开。他迎上去,朝那女行礼。
“平家姐姐。”他笑道,“还在这里等我,实在辛苦。”
“你来得早了。”那樱女道,“往日都是生辰当天才来的。”
“明日大约来不了了。”源风烛低着头说,“所以今日早些来看你。”
平氏樱女望着他,垂下眼睛,似乎是淡淡地笑了。
“有什么话,就说吧。”她轻声道,“我知道你有事要同我讲。”
“是。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源风烛抬起头道,“我要离开扶桑郡,回东瀛去了。”
“好。那,你一路平安。”
源风烛不做声了。
他望着那樱女看,像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樱女也望着他看。许久之后,她缓缓放下扇,露出了她那张美丽的面孔来。
[我知道的。]她对源风烛说,[我都知道的。]
源风烛点了点头。
[你会怪我吗?]他问,[怪我自作主张,擅自决定了前路。]
[大概,会吧。]
又或者不是大概,是一定会。
她说着,又持起团扇,挡住了脸。源风烛心知她是下了逐客令,便叹着气,再度作揖拜别。
他正转身朝牛车走时,那樱女忽然喊了他一声,要他停住脚步。
“源金翼。”她对那人道,“源金翼,你这样做,你母亲会伤心的。会很伤心的。”
源风烛背对着她,没有转头。
“她会伤心吗?”
早已不在人世之人,哪里会再为我伤心。
“你父亲也会伤心的。”
“我从没梦见过他。”源风烛道,“他早已忘了我。”
“我也会。”樱女道。
源风烛愣住了。
他立刻转过头去,身后却空无一人。好像刚刚那女只是幻影,并不曾出现在此处。
源风烛以为自己听错了,讪笑了一声,继续朝牛车走去。
[坚信君犹在此世,风霜艰险却空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多少人倾慕与你,可你却只沉湎于过去不得解脱。你究竟还要困守自己到何年何月?]
源风烛咬住了牙齿。他没有回头,仍是朝牛车走,亦不答一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声音又道,[源金翼,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你会伤了所有人的心。]
“那就这样吧。”源风烛道。
他忽然笑了。那张干净的脸,任何时候笑起来时都令人觉得如沐春风。
只要望不见深渊白骨,便哪里都是世外桃源。
又何必为世间事伤心呢。
音容无觅徒惶惑,踪影渺然断愁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