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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黄泉贵子-桧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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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间客栈准备的早饭十分简单, 不过是小米粥,包子和味增汤,还配了些梅干和玄米茶, 用三张小卓袱台盛了端到了房间里。萧无常不吃这些东西, 把自己那份匀给了枕寒星, 然后就靠在隔扇上一个人吃起了金丹。

    “啊, 好怀念年少的日子。”他咔嚓咔嚓地嚼着丹道,“能吃能喝, 能跑能睡, 还能饮酒。现在,就只是在这吃‘炒豆’。”

    “你那‘炒豆’,旁人想吃还没办法吃。”岑吟酸道,“若是能当神仙, 要我不吃这些东西我也愿意。”

    “神仙可没那么快活。”萧无常又朝嘴里丢了一颗金丹, “天宫阶级森严, 一行一坐皆不能错。若是寻常宫女打坏了玉盏, 不过申斥几句, 了不得打几下,即便是处死了, 做了鬼也还能报复作祟。若是换作天宫, 立刻就丢下界扔进畜生道里,凭你有几张嘴,也来不及哭诉了。”

    “你这真不是戏文里听来的?”岑吟喝着粥道, “上天界……当真这般凶狠?”

    “不是凶狠, 是不能坏了规矩。”萧无常道,“想有一年毗舍浮佛诞辰,我师父受邀在列, 带了我随行。那时我年轻,有高僧传饼于我师父,原是敬佛的,我不知道,接过来吃了。哟嚯,这事闹的。若不是大佛慈悲,只怕我现在已经是一股烟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岑吟说他莽撞,连这也不懂,萧无常却道自己在家里无法无天惯了,谁也管不了他,因此成了护法之后,吃了好大的苦头。昔日里那些颐指气使,心高气傲的架势脾气,被磨得一点不剩,整日里就是佛心,佛性,佛魂。

    “我原是个厉鬼,虽然凶了点,倒也无拘束。当护法之后,性子难改,惹出不少事来,常被关入地牢反省。我这六百年护法,断断续续有三百多年都是牢里,可把我关怕了。这回再放出来,可不敢造次,只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真的?”他这话,岑吟怎么也不信,“那你合该被压在什么山底下,再压几百年。”

    “别,千万别,我本事小,可没大人物这样的能耐,多谢了您嘞。”

    “大人物?难道是……你可曾见过他?”

    “你说行者?自然不曾见。”萧无常笑道,“行者成佛已万年,早不存于三界五行,即便是上天界,也只能在戏文里看看,再不会见到他了。”

    “说来,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岑吟一边吃着糕饼,一边看了看萧无常的头,“都说西武佛国,出家为僧之人极多。你身为护法,为何不是和尚模样,反而生了头发呢?”

    “你算是问道点子上了。”萧无常满脸得意,“这头发,名为烦恼丝,又意为尘缘。佛国尊者,大都是和尚模样,尘缘已断,了无烦恼。而佛国护法与八部众,多是生着头发的。尘缘未断,有佛心便是,其余则不必强求。”

    “你话里有话,到底想说什么?”

    “这话的意思,是说我等可以结仙侣的。说白点,就是我不算出家人,更像是在家居士,能娶媳妇儿。”

    岑吟差点把一口粥喷出来。

    “饶过人家仙姑吧。”她咳嗽道,“你……还是同你这书童云游四海去吧。”

    “女冠,你有所不知,原本尊者有意为我家少郎君安排一位仙侣。”枕寒星嚼着梅干道,“看中的是一位阿修罗女,十分美丽,但性情有些莽撞冲动。少郎君一向听话,原本是同意的,但是那修罗女不愿意,找上门来一通好打,打得我家少郎君半个月没出门。”

    “胡说八道!”萧无常一扇子拍在他头上,“分明是我抵死不从!那阿修罗女才将我打了个半死!”

    “为何不从啊?”枕寒星闻言竟然诧异了,“那修罗样貌可是绝色。”

    “好小子,我才听明白,感情这是你看上了啊?”萧无常点头,“好,你且等着,我明日就去回禀我师父,让她嫁给你。”

    “别别别,”枕寒星一下子站起来了,“少郎君,是我错了!千万别把她嫁给我!”

    “这是怎么了?”岑吟端着茶,一脸不解,“这怎么一个美女,你们俩还推三阻四的?”

    萧无常闻言,唉声叹气,捶胸顿足。

    “别提了,那修罗女虽然貌美,但是……”

    他支吾着,跟枕寒星阴沉地对视一眼,显然不愿旧事重提。

    “有话快说。”岑吟有些失去了耐心,“不要等我发火。”

    “因为她……”萧无常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心一横,“她生了十二条手臂!”

    “八条。”枕寒星提醒道。

    “管她多少条,反正一堆手臂,满口獠牙!若是你见了,你都不愿意娶她!”

    岑吟低下头,认真地思考了片刻。

    “我愿意的。”她直接道,“可惜我不是男子,若是我个男子,我就娶她。”

    “为什么?”

    “她生了这么多手臂,做起事情来,肯定事半功倍。”

    萧无常和枕寒星面面相觑,片刻后,二人同时朝她作揖,自表甘拜下风。

    吃罢了早饭后,枕书童十分懂事地端走了碗筷,还亲自去看浆洗的衣服是否已干。岑吟则坐在茶室里休息,还找来一个小竹筒,把那草鬼蟋蟀放到里面去,拿了梅花枝逗它,看着它转来转去不住地笑。

    萧无常则铺开画纸,以镇尺压上,照着她的模样专心致志地描绘。但他十分不喜欢那只蟋蟀,硬是把它画成了蝴蝶,还为它取了个名字,就叫丑东西。

    “今日可有什么计划?”他用叶筋笔勾了线,换了只白云笔,一边着色一边问。

    “并无。”岑吟摇头,“若是不能出城,就在这里坐着吧。”

    “打扮得这么好看,居然不去外面逛逛?”

    “有了这幅画像,就不算白装扮。何况外面既不安全又不干净,有什么好去的。”

    “也罢,不去也好。”萧无常点头,“万一有歹人看上了你这花容月貌,我就——”

    他正说着,忽然画笔一顿,险些涂坏了那张画。

    “不对劲,不对劲。”萧无常抬起头道,“女冠,你已经被那太子看上了,下了桧扇当聘礼,不出三日就要来娶你了。”

    “那桧扇不是被你拿走了吗?”岑吟讶异道,“要来找也是找你才对。”

    “我一个大男人,他是有多瞎会来找我?”萧无常哭笑不得,“人家看上了你,必然是留了什么记号,你上点心,别到时候真的被人捉去,还怪我没提醒你。”

    “说得有理。”岑吟点了点头,“那依你看,怎么办才好?”

    “我以为,躲是躲不过的,不如出去走走,下个套给他。”萧无常思付着说,“然后,我们再来个请君入瓮,你觉得如何?”

    “明白了。”岑吟点头,“就是要我去当诱饵。”

    “什——什么诱饵!话不能讲的如此难听!”

    “那就走吧。”

    岑吟说着,就起身做好了准备。她这人一向利落,甚少拖泥带水,不像萧无常的心思玲珑九曲十八弯,七绕八绕不见岸。

    她这么干脆,萧无常反而没了话。他将毛笔沥了墨,搁在笔架上,净了手后便也站起身来,去拿靠在门边的龙头拐杖。

    他原以为自己已然是认命了,可一看到那拐杖,就满眼都是自己老态龙钟的模样,一下子又气得险些背过去。于是他干脆取出个黑布条来,结结实实地蒙住了眼睛。

    他这布并非凡间俗物,因而这一蒙上不比从前伪装,是真的看不见。蒙严实后,这才抓起龙头拐杖,眼不见心也不烦。

    他用那拐杖探着路,侧耳听着,很快便上手了。

    “此法可行。”萧无常点头道,“只是,这枕寒星怎么还没回来?掉水里了不成?”

    萧无常刚说完不久,那绿衫少年便出现在门外,进来说衣服未干。萧无常示意他过来,要他扶住自己,三人一同出门,但务必相互关照些,这扶桑郡地方不小,若是丢了十分难找。

    岑吟将剑和拂尘置在枕寒星背上,同他一起扶着萧无常出去了。小扶桑各处已开了门,街上熙熙攘攘的,还算热闹,似乎并未受那神隐之事影响。

    只是小扶桑之人,大多穿着一些朴素和服,都是粗布衣衫,一见便知是普通人家。虽说也有一些打扮怪异的乞丐和浪人,但外邦人却极少,因此他们几个走在其中,虽不惹眼但也与众不同,难免引人侧目。

    好在萧无常是个瞎子,又对外称是岑吟的兄长,加上小扶桑对南国人也算见怪不怪,因此也并没什么人过分注意到他们。

    萧天瞎拄着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因着心里有气,时不时便咳嗽两声。路过的人都有些感叹,怎么他年纪轻轻就瞎了眼睛,好像身上还有不足之症,当真是可惜。

    “我这不足之症,多半都是被气出来的。”他对枕寒星怒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下次事情再办砸,我一定把你炖了配红枣枸杞银耳喝汤!”

    枕寒星闻言,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三人在街上买了些糕饼果子,还有些手绢胭脂,浮绘彩画之类的。但逛了一圈,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也没人跟踪或窥视他们。甚至都没人盯着他们看太久。

    眼见着未有收获,萧无常便拉上他们两个去逛路旁摊位。同商贩攀谈时得知,原来这次源郡守动作极快,为免再有人出事,一定要在三日之内查清神隐之人下落,因此扶桑郡要封郡三日,期间内进不得,出不去。

    据说那郡守言之凿凿,下了狠心必要结案,否则便当着民众的面切腹谢罪。

    “切腹,太狠了,源风烛是条狼人。”萧无常听得瑟瑟发抖,“他这行事作风,真叫人受不了。”

    “人家这是下了军令状,不成功便成仁,是个有血性的。”岑吟反驳道,“老爷子,不懂就不要乱说话,丢人。”

    “你没听人说过吗,这切腹,是用怀剑整个将腹部剖开,若是太疼割不动,还要有旁人协助,什么肚子肠子都流一地,看到的人都得三天吃不下饭。”萧无常嫌弃道,“这么凶残,还说是武士道精神,哎哟……”

    他用龙头拐杖敲着地面,碎碎叨叨的,也是无可奈何。

    “别的倒罢了,只是要在这里待三日。”岑吟叹气,“有些久了。”

    “三日就三日,罢了罢了。反正若不成,他就得切腹。他切腹了,自会有别人顶上,横竖还是会放行的。”

    萧无常说着,停在一处摊位边。岑吟看了看,见那上面卖的都是些饰扇和舞扇,虽然艳丽,但材质较差,似乎只是用作装饰赏玩。她上前挑了三五把,手感做工都不尽人意,便放了下来打算离开。

    但萧无常却忽然咳嗽一声,从衣襟里取出那把桧扇来,递给岑吟,示意她拿去问问那老板这东西来路。

    岑吟应了,持着扇子过去,先做样子买了两把,接着便借捡东西的由头将那桧扇递给对方看。

    那老板是位老妪,颤巍巍地接过来,仔细地查看了一番。

    “你们,南国人?”她勉强用官话问道。

    “是,我们是从郡外来的。”

    “这扇子,哪里来的?”

    “是我捡的,不知是何人掉落。”

    “我认得,”那老妇道,“这是,大扶桑里的东西。”

    “大扶桑?”岑吟惊讶道,“这不是烛龙太子的?”

    “什么太子?”老妇人皱起眉,“你方才说,不知谁掉的?”

    “我……我只是听人说,这扇子或许是烛龙太子的旧物。”岑吟支吾着道,“也只是道听途说……”

    “烛龙太子,是南国人,不会有扶桑人的东西。”老妇人摇头,“不会错,这是大扶桑里的,贵人身上的。”

    “能知道是什么人身上的吗?”

    “贵人的东西,大多刻了名号、雅称。”老妇说着,用粗麻皮一样的手指了指扇骨,“这里,或者绘图里,我老了,看不清的。”

    她抖着手将桧扇还给岑吟。岑吟接过来,展开仔细地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你们看看。”她将扇子递给萧无常,看到他蒙着眼,又转而递给了枕寒星。那书童仔细翻着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什么都没有。”枕寒星摇头,“这扇子根骨清奇,非我所能揣测也。”

    “这东西分明是那鬼的。”岑吟小声道,“烛龙太子虽说是南国人,但他在扶桑郡游荡这么久,若要伪装成东瀛人模样未必是难事。”

    “那你觉得,他和女子失踪之事可有关联?”萧无常问。

    “我没有证据,不可妄加揣测。”岑吟道,“但我以为,此事就算与他无关,也必有牵扯。”

    “横竖这三日,我们是出不去的。”萧无常冲她一笑,“不如你我做做好人,帮帮这源郡守?”

    “我自然不介意。”岑吟一口答应,“神女曾说,要我多行妖邪恶鬼地。没见便罢,既然见了,就要除之。何况早日解决此事,我们也能早日离开。”

    “只怕你是白干活,没有赏金拿。”

    “不要以为人人都和你一般,只想着钱。”

    岑吟收起扇子,转身欲走。因为甩得快了些,那大边上的穗子抽在她手背上,疼得她呲了一声。

    就在这时,那卖扇子的老妇忽然喊了她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来。

    “桧木清凉,镂空而刻。灯下细观之,或能见其异。”那老妇道。

    岑吟微微一愣,想了想,点头谢过她指点。

    “先回去吧。”她轻声道,“若实在不成,便请鬼来问。”

    萧无常同意了。

    十月十八,风凉。

    是夜,北风席卷,吹闭窗扇,发出桹桹响动。纤长的竹竿挑起薄纱灯笼,挂在楼阁檐角下的铁钩上,随风微微摇曳。

    “家道未能昌,危死保祸殃。暗云侵月桂,佳人一炷香。”

    夜幕至时,塔楼四周皆亮着灯笼,金红一片,照向明月。

    楼顶厢房内,一男子坐在艾草蒲团上,身着金色狩衣,头戴立乌长帽,手中持着一方正黄纸,细细地在灯下看那上面的签文。

    “第五签,凶。”

    他喃喃自语着,将那签折起来,放在一旁小案上,微微叹气。

    “佳人一炷香。”

    他手肘支住小案,侧头拖住脸颊,如沉思一般,静静凝望桌上灯烛。纱罩上绘着一位贵女,正端坐百花丛中垂首,不见容颜,不知悲喜。

    那人盯着纱罩片刻,忽然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那贵女图。

    “母亲,朔风起了,莫要贪凉。”

    他兀自说着,将头伏在桌上,忽然笑了起来。

    池塘春草在,风烛故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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