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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四十二章 孤魂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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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无常顷刻抬手, 手指弯曲做爪型,瞬间气息一滞。金光乍现,佛气迸发, 在他双手腕绕城两个金圈, 猛然将两只恶鬼挡了下来。

    “为何拘我?”他低声问。

    黑骨咔嚓咔嚓地笑了起来。

    “奉命。”

    “奉谁之命?”

    “丰都大帝。”

    丰都大帝, 此人岑吟倒是听过, 乃执掌东幽冥国之帝君,传闻无始劫时便存在, 迄今约有万年了, 但这只是志异杂闻,从来不知是否为真。

    “原来是他啊,”萧无常忽然笑道,“怎么, 幽国那位帝君, 还没死心?”

    “少废话。”白骨冷冷道, “受戮就是!”

    阴风袭来, 二鬼呜咽哀嚎, 霎时绕过金圈朝萧无常背后而去。但一旁却传来虎啸声,那只白虎落在萧无常身旁, 盯着那两只鬼低声咆哮。

    二鬼同时出手, 直扑萧无常面门。萧无常朝右躲开白骨鬼手,单手撑地一个空翻,凌空踹在黑骨肩头。两只鬼手扑面而来, 他仰头躲避, 翻手两圈打碎了它们的颅骨。

    碎骨四处飞散,却又停滞,瞬间复原。白刹跃向高空, 随即俯冲而来。黑封贴近地面,如孤魂一样急速飘来。萧无常不为所动,将手结印,默念真言后一圈砸向地面,瞬间地上朝四方裂开,一股巨大的气劲冲击二鬼,将它们震得四分五裂。

    岑吟只觉脚下房屋摇摇欲坠。她急忙半跪在地,持剑稳住身体。

    但她亦知,萧无常此招无用。转眼那二鬼便再次复原,毫发无损。

    黑骷髅的眼眶里闪烁着幽幽绿火,白森森的牙齿动个不停。

    “不入幽国,万事蹉跎。”他对萧无常道,“有饭吃,有官做,香车美酒,黄金满屋。何必修那青灯古佛,孤寂度日。”

    “幽国有什么好呢?”萧无常反问,“不入天,不入地,封魂离魄,不计功过。百年之后,终究难逃一死,成仙路遥遥无期。”

    “如此说来,是不愿?”

    “当然不愿。”萧无常断然拒绝,“不过说来,你们不是地府之鬼吗,怎得为幽国帝君做事?莫非你跟那狐狸是一伙的?”

    黑封忽然嘎嘎鬼笑起来。

    “咩啊,倒是想得好。”他笑道,“我等系鬼卒,直辖丰都大帝,不受东司制约束。至于那个东厂走狐,不过一个狐腿子,只能掠人啦。”

    “哦,他原来是东司制的,跟你们不是一个来路?”萧无常故作惊讶道,“怪不得你要勒死我,原来是好把我尸体拖回去给帝君。”

    什么东司制……岑吟旁听得云里雾里,想问又不好问。她虽知道东幽冥国,但却对此国风土人情所知甚少,观中人每每提到幽国,都讳莫如深,向来不肯细说。

    她只知道,传闻幽国,身处东海之畔,与南国隔海,是个人鬼共存之地。南国志异中说,往生魂魄所去的地府,就在离幽国不远之处。

    阴阳拘魂使若是为幽国国君做事的话,岂非地府和幽国竟有往来?

    岑吟正想着,萧无常忽然转头朝向她,脸上笑吟吟的,把她看得毛骨悚然。

    “女冠,这两只交给我,上面的就归给你了,如何?”他喊道,“说来,你饿了吗?”

    “不饿!”

    岑吟对他还有闲情说笑而有这些愠怒。他身旁二鬼却忽然催咒,一下子变得足有二三倍大,如怪物一般扬手朝萧无常打去。

    那只白虎忽然动了。它猛扑向前,血口张开,欲将那二鬼吞吃入腹。

    态势愈发狂热,不远处烟尘阵阵,砂砾纷飞。岑吟站起身来,小心地防备着柳小姐,却见韩舍离一直盯着下方看。

    “原来如此。”岑吟听到他冷笑道,“虽同归一处,但各为其主,倒是有趣。”

    “韩舍狐,你是幽国人,对否?”她问。

    “不错,我是幽人,记得先前,我是说过的。”韩舍离点头,“不过我跟这鬼卒可不一样。他们是鬼,我是人。”

    与西武佛国不同,佛国人神共存,以释迦族为尊,时常得见极乐世界之相。东幽冥国则人鬼共存,以丰都大帝为尊,重官场,等级颇为森严,乃是一处阴诡之地。

    中土四国,风土各不同。譬如统御之人,南国有皇帝,北国有狼主,佛国有佛尊,幽国则是帝君。而丰都帝君又与其他人不同,他不但掌控着幽国,同时也掌管着地府。幽国地上为人,地下为鬼,所谓幽冥界,不过是幽国下辖封地。不过,若说地府是单独一方世界,也未尝不可。

    “原来幽冥地府就在幽国?全由那帝君管控?”岑吟惊讶道,“那岂非常人死后,魂魄皆飘向幽国?如此说来,东幽冥国岂非就如枉死城一般,乃阴阳交界之国?”

    “你若这样解释,也可。但正因如此,世人才不常提及不是吗?”韩舍离狡黠道,“毕竟说死说活乃是忌讳,谁又没事把阴曹地府挂在嘴边呢?寻常人崇佛尚道,只图吉祥,提到幽国,都嫌晦气得慌。”

    “枉死城……枉死城……”岑吟喃喃着,惊出一身冷汗,“你要我全尸究竟是做什么?”

    “是我主人要,非是我要。不单想要你,还想要萧无常。”

    “你主人是谁?”

    “东司制之首,幽国最实权者。”

    “东司制?”

    “乃幽国集权之处。”

    丰都大帝应天命掌管幽国,下辖东司制,身份地位极其严格,品级制度一概不能错。这里不讲人情,只有规矩。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只看是与非,不论善与恶。

    韩舍离告诉她,四国之中,南北二国与幽国还算交好,唯西武佛国与其两厢抗衡。萧无常据说曾经是幽国势在必得之人,谁知却被佛国抢了先,惹得幽国十分不满。

    他任佛国护法六百年,这六百年间,幽国与佛国的交涉一直未断。丰都大帝极想收纳此人,以至于薄命郎君在幽国名声大噪,不但有戏文讲他,甚至还有幽人供奉他。许多幽女仰慕他形貌,日思夜想,堕入地府者大有人在,因此相当长一段年月里……东司制下辖文书,不准萧无常踏入幽国半步,以免事态失控。

    “原来如此,难怪你对他感兴趣。”岑吟听罢便冷冷道,“怪道这白面郎如此抢手,早知他奇货可居,我缺盘缠时合该卖了他。”

    “我对他可没兴趣。只不过是他在幽国太有名了,少不得观察一番,回去也好吹嘘吹嘘。”韩舍离大笑。

    “话还没说完,此事与你要我全尸有何关系?”

    “自然有用。其实活的比死的更好,但主人说你必然不从,所以全尸也罢。”

    “你们这些人当真是……萧无常也罢了,勉强算他对幽国有些用处,可你主人要我做什么?我不过是个道士!”

    “要的就是道士。实不相瞒,从你成名时起,我主人便盯着你许久了,奈何釉云观闭门十年,主人十年不得见你。如今你既然下山……”

    “我改主意了,你休想动我一根指头。”岑吟断然道,“我乃修道之人,绝不想染指幽冥地府!”

    “女冠,我听说,你正在找你妹妹下落?”韩舍离笑道,“但你这凡夫俗子之躯,多有桎梏。幽国有大神通,可助你得偿所愿,与我们做笔生意如何?”

    岑吟微微一愣,听到妹妹二字,一刹那间竟着实动了心。

    “女冠,不可!”萧无常力斗二鬼,却仍旧朝她喊道,“这狐狸狡猾,莫要被他骗了!”

    岑吟被他一喊,恍惚回过神来。她打了个寒颤,意识到自己尚处战局之中,便下意识地朝柳小姐看去,却发现柳小姐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那阴命女……”她顿住了,“去哪里了?”

    似乎是回应她的问话一般,耳边传来轰隆巨响,脚下砖瓦忽然裂开,仿佛被劈开一般裂成了两块。韩舍离在左,岑吟在右,二人立刻跳开,眼见着那客堂从中断裂,露出一条极深的沟壑来。

    沟壑之下,鬼火磷磷,只见下面正是先前那酒窖,琉璃酒缸贴墙而立,两旁的酒坛碎得满地都是。

    残砖碎瓦中,有一道白影寂静伫立,正是柳小姐无疑。她就站在酒缸旁边,仰头望着那酒中少女不动。

    想来这地方兜兜转转,所寻之地竟在原处。

    岑吟将剑收回,径直来到裂缝旁边。她望着柳小姐和那琉璃酒缸,心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脚下一松便跳了下去。

    她身法敏捷,虽从高处落下,但落地时弯曲膝盖,化去气劲,竟毫发无损。站起身后,她直面那白衣女子,将剑收在了背上。

    “怎么,不对我设防了?”柳小姐转过身,对她俏皮道,“小心我暗算你。”

    “不必试探我,此法对我无用。”

    “那你到这里来是何故?难不成,见我孤独,下来陪我?”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岑吟摇头道,“我方才走了神,你全然可以趁此时对我动手,但你却悄悄回到了这里。少不得令人猜测,你之目的,只在这间铺子,不在于我,也不在他人。”

    “哦?那敢问女道士,为何到我这铺子中来驱鬼?”

    “是萧无常执意来此,我不过随行,原该不在你计划之中。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究竟是什么人?又要做什么?”

    “有件事,你的确没说错。”柳小姐道,“我爷娘,早已过世了。这铺子,所谓积尸地,又或是养阴,若算下来,都只是为我爷娘。”

    “仅仅如此?”

    “还有她。”

    柳小姐伸出手来,指向了那琉璃酒缸中的少女。

    “女道长,我记得道德经曾言,水利万物而不争。”她轻声道,“你可知道,水是有记忆之物?”

    “我只知万物有灵。”岑吟道,“但我不曾听人说,水能记事。”

    “这坛中酒你敢喝吗?”柳小姐忽然问。

    岑吟犹豫了。若说敢,便是违心,自己并不愿饮用这污浊之物。若说不敢,又或许会错失某个良机。

    柳小姐却轻轻挥手,那断裂的柳木桌骤然合拢,连带着那白瓷盘也恢复原状,停在那字盘上一动不动。

    “若想知晓这铺子来龙去脉,此酒可助你。”

    她盯着岑吟看,岑吟却越过她看向了琉璃酒坛。正当她神思不宁时,她忽然看到公输缜站在酒坛边,从那取酒之处舀了一小杯酒来,掀开面具饮了进去。

    岑吟被吓了一跳,定睛看时,那边却又空无一人。

    这下她更加犹豫不决。但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此人叵测,难以取信。”一个低沉声音在她脑后耳语道,“若以此法,必加害于你。”

    岑吟眨了眨眼,回头去看,身后依然空空。

    她想着自己是否该问些什么以求答案,但那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十分清晰。

    “饮毕,再请碟仙。”那人道。

    岑吟踌躇片刻,决心照办。

    “这酒,我饮。”她对柳小姐道,“之后,你与我再请一次碟仙,如何?”

    柳小姐微微一笑:“正有此意。”

    她来到琉璃酒缸旁边,缓缓将手一拉。如先前柳十爷展示过的一般,将暗藏其中的琉璃杯拽出来半截。

    那杯子与酒缸原是一整块琉璃雕刻,做了些浑然天成的机关,并不能取下。但她却微微用力,一下子扯断出酒口。

    顿时酒缸中的酒便开始从那口子中缓缓流下,小小一缕,滴答作响。

    柳小姐将杯子递给岑吟。岑吟低头嗅了嗅,觉得酒香扑鼻,的确甜美。她犹豫了片刻,仍旧送到唇边,闭上眼饮了一口。

    这酒十分甘甜,如玉露琼浆一般滋润,不冷不烈,徐徐入腹内,竟令她周身暖了许多,精神也好了些许。

    柳小姐早在桌前坐下,仍旧在右边位置。岑吟放下酒杯,坐在先前黑封之处。二人对视片刻,同时伸手,将手指按在了白瓷碟上。

    “欲知今生问前世,欲问前世知今生。”柳荨遥轻声念道。

    岑吟按着那碟子,却想着那碟仙是否会来。片刻后,碟子忽然动了,在字盘上徐徐化动起来。

    “这碟仙,不是你在控盘吧?”她问,“十仙九假,当真不是你有意为之?”

    “不是。”柳小姐笑道,“即便是上一次,我也未曾动手脚。”

    岑吟望着她看,等着她同那碟仙发问。但她却什么并没有问。

    碟子在字盘上四处移动,越来越快。岑吟望着字盘,渐渐觉得眼前模糊起来。无数字迹在她眼前掠过,耳边传来一阵阵言语之声。焚香,烧纸,八卦,招魂铃,茫茫之处,万里无疆。

    一片嘈杂声中,却听有一孩童在耳边念道:“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

    岑吟忽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了字盘上。

    柳家做酿酒生意,是从柳十爷祖父那一辈开始的。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到柳十爷这代时,因为经营不善,铺子关张,债台高筑。他与妻子两人东躲西藏,那些债主却穷追不舍,丝毫不让他们有一丝安生日子。

    “几位爷,几位爷!再通融一下,求求你们!再通融一下!”

    滂沱大雨之中,一伙穿着短褐的粗人正从一户破旧的铺子里往外搬东西。为首那人满脸的横肉,手中提着一大袋子绸缎布料,吆喝着兄弟们搬空。其余几人应着,拿桌椅的拿桌椅,取碗碟的取碗碟,零零总总,似乎除了廊柱,什么都没有留下。

    雨水倾盆而下。一个穿得勉强还有些体面的男人急冲冲地跟在后面,苦苦哀求着他们不要搬光。虽说他那身衣服并不脏,但已经十分旧了,领口处还有一两块被遮住的补丁。

    “我夫人怀孕了!她还病着!不能都搬走啊!几位爷好歹留床被子,求求你们了!”

    “屁,你瞧瞧,还吃得起燕窝鹿茸,我看你有钱得紧!给我搬!”

    “我夫人胎像不稳,那是我卖了家里的两把藤木椅子换来的,是救命的东西啊!欠的钱……欠的钱我一定还,求求您——”

    啪地一声,那头人竟扇了他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那铺子门外的路十分坑洼,下着雨便全是积水。那人满身泥泞,也不敢起身,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几位爷!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搬!”那头人喝道,“敢借高利贷,就该知道不还钱是个什么下场!这次只是搬空你的东西,利钱再还不上,就砍你一只手一条腿来抵!”

    他一脚踹开柳十爷,领着手下人大摇大摆地走了。柳十爷伏在地上,痛不欲生地呜咽着,用手抓着那满地污泥,发髻散乱着,落下几缕来湿漉漉地贴在额上。

    雨越下越大,乌云中夹杂着电闪雷鸣,湮没了他的呜咽声。身后的铺子里走出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持着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出门来寻夫君下落。

    “老爷!老爷!”她冒雨赶来,也顾不得泥水,蹲下身将伞罩在那男人头顶,“老爷,我们回家,回家吧。”

    “我后悔呀,我后悔,”柳十爷哽咽着,“我悔不该轻信旁人走偏门,更不该去借贷,如今放贷的人追到家里来了,都是些亡命之徒!我一人无谓死活,可我连累全家,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他说着,就扇起自己的脸来。柳夫人急忙抓住他的手,夫妻二人抱在一起泪流不止。

    “有的饭吃,有的床睡,家还是家。”柳夫人劝慰道,“留着命,还有柴烧,若是命没了,就当真没了。”

    她抱紧柳十爷,脸颊贴在他头上,紧紧地抿着嘴不哭出声来。

    暴雨倾盆而下,却又渐渐如烟云一般散去。远处站着一个青衣坤道,寂静伫立,望着那眼前变幻莫测的景象沉寂无声。

    云散之后,她面前出现了一条古道,一个男人披着蓑衣,穿着麻鞋,正拎着只鱼篓缓步走在那古道上。

    那男人面黄肌瘦,留着两撇八字胡,一身衣物破破烂烂,活像个乞丐。岑吟认出了那是柳十爷,却与那后来白白胖胖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目光无神,嘴唇干裂,嘴里嘟嘟囔囔的,如失了神智一般不知在念叨什么。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路过岑吟身边时,隐约听到了这么两句诗。他的鱼篓开着盖子,岑吟看了看,认出了那里面是什么,当即吃了一惊。

    鱼篓里没有鱼,有的竟是满满一篓河豚子。乃是剧毒之物。

    岑吟吸了口气:他莫非是想毒死自己和妻子……

    她想去阻拦,却又心知这乃是过去之事。此事与她无关,不过旁观者罢了。

    脚步一动,她想也不想便朝柳十爷走了过去,缓缓跟在他后面。

    大约是身在幻境的缘故,两人的步伐都很快,仅一刹那便回到了家门前。还是那处破旧的铺子,上方歪歪斜斜地挂着酒铺的招牌,但似乎已许久无人登门了。

    柳十爷却在铺子前停了下来。岑吟越过他的肩膀朝门口看去,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令她有些惊讶。

    “萧无常?”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

    原来那酒铺外面正站着一个白衣男子,孤身一人,手持折扇,低着头徐徐摇动着。

    那人并未理睬岑吟,却朝着柳十爷转过身来,收扇行礼。

    他闭着眼,乍看上去似乎是个盲客,一副不能视物的模样。

    “好香的酒啊。”他笑道。

    柳十爷以为他是个瞎子,立刻放下鱼篓还礼。

    “客人是迷路了吗?”他问,“是否要进去喝碗水?”

    “不必了。”萧无常道,“我不食此间之物。只是闻到你这铺子里的酒香,实在有些馋,就在这里嗅一嗅。”

    “客人说笑了。”柳十爷勉强笑道,“我这铺子,已三月不曾打酒了,如何还有——”

    “就是这里,不会有错。”

    萧无常拿折扇一指,这时铺子里有人掀开帘子,一见外面有人便立刻迎了上来,笑意盈盈的打招呼。

    “老爷怎么才回来,我饭都烧好了。”她挺着大肚子迎上前来,“哟,不知这位是?”

    “我是个外乡人,刚送了人走,原是要家去。”萧无常笑道,“不想我走得慢了,又闻到这酒香,所以忍不住,就多停留了一阵……”

    “哈哈哈,你这年轻人,怎么跟薄命郎君似的,闻到酒香就走不动了。”柳十爷忽然大笑起来,“你还是快回家去,小心薄命郎出门来抓你!”

    萧无常哈哈大笑,柳夫人也忍俊不禁。三个人立在门外,皆笑个不停。

    薄命郎君……岑吟心道这薄命郎之说,在自己幼时最为兴盛,而后才渐渐没落下来。看着柳夫人的模样,再推算柳傻子的年纪,想来这当大约是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自己五岁,若猜得没错,此时年岁,当是家里出事前后,只是不知具体年月。

    那白面郎的容貌却与现在一般无二。年月荏苒似乎对他全无影响可言。

    而不远处,年轻些的柳十爷正打量着萧无常,一双眼睛上下微微动着。尽管他此时落魄,那生意人的精明相仍在,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大约已成了他们这类人的习惯。

    “看这位先生气度,当是大家公子出身吧?”他笑道,“若是想喝酒,你倒是来对地方了。我还有几坛子窖藏,过了今日……也就无用了,不如送给你喝吧。”

    “不敢不敢,我只是附庸风雅罢了。”萧无常急忙摆手,“无功不受禄,况且我也喝不得……给了我可惜了,不必如此。”

    “冒昧问一句,公子这可是有眼疾?”

    “是,幼时被猛兽所伤,已是个废人了。”

    “不知公子家在何处?今年贵庚?”

    “我是西武佛国之人。”萧无常道,“今年……一十六岁。”

    “一十六岁?”柳十爷打趣道,“恕我直言,公子您可长得……急了些。”

    三人又笑了起来。柳十爷将鱼篓一抖,请萧无常来屋里坐坐,一面让柳夫人去取些酒菜来。

    柳夫人应声去了。柳十爷正请着萧无常朝铺子里走,刚迈进院子,就感觉有东西抵在了自己的鱼篓上。

    低头看时,却见萧无常用折扇挡住了他,虽闭着眼,嘴角却微微带笑。

    “这位老板,不知您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他问,“这味道……似乎太腥了。”

    柳十爷抿住了嘴。他紧紧地盯着萧无常看,过了一会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放在河边抓了些鱼。”他故作轻松道,“我夫人有了身子,炖些汤给她喝。”

    “鱼?这倒是巧了。”萧无常道,“我家人要我回来时买些鱼,偏偏我给忘了,此时天色又将晚,不如这样,我出些钱,你将这娄鱼让给我如何?”

    “这可不成!”柳十爷吓得脸色都变了,“这这这……这是给我夫人的,没有多余的分给你了!”

    “老板,你行行好嘛。我一家老小都等着吃呢,我要是不带回去,只怕好一通埋怨。”

    “得了吧,你才十六岁,哪来的一家老小。想吃鱼去集市里买去,再不济捉几条便是,打别人东西的主意算怎么回事。”

    “老板你就让给我吧……”

    “绝对不行——”

    萧无常突然伸手去抓鱼篓,柳十爷一惊急忙阻止,两人拉扯之间,不小心打翻了鱼篓,里面的河豚子撒了一地。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萧无常心知自己闯了祸,急忙摸索着去捡。可惜他“看不见,”脚到处乱踩,把那河豚子踩了个稀烂。

    柳十爷眼见着东西烂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一时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这瞎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萧无常愧疚叹道,“老板,实在对不住,这鱼我赔给您吧。”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来,从当中到处几块银子递给柳十爷。

    但柳十爷哪里肯收,执意不要。这银子足有二十两,够他再打点些小生意,但他竟不为所动,说什么都不收。

    “什么鱼要二十两一条,只怕是金鲤鱼了。就是一篓螃蟹也不过才几钱,”他对萧无常道,“你这富家公子,就莫打趣我们破落户了。”

    岑吟暗道已是这般田地,他却不肯收了钱解燃眉之急,不知是此人性情端正,还是将死之心已决,不想拖累旁人了。

    “即是破落户,焉知不能东山再起呢。”萧无常扯过他的手,将那银子放在他手里,“好歹夫人有孕在身,合该为子嗣稍作打算。”

    柳十爷忽然泪流满面。他握紧萧无常的手,死死地咬着牙齿不肯出声,蜡黄的脸瘦得皮包骨头。

    “敢问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他哑声问。

    “我其实,是位江湖术士。”萧无常笑道,“路过你家铺子,闻到这酒香,觉得实在沁人心脾。望君好好经营,酒香不怕巷子深。”

    他二人说着话,身形却又渐渐模糊起来。一阵浓雾袭来,罩在岑吟四周许久不散,一时竟不能视物。

    岑吟拨开浓雾,穿过此处向前走去。才走几步,却见自己立在一处溪水边。离她不远之处,柳夫人挺着大肚子,正在在河边浣衣。那水冰冷刺骨,冻得她双手通红,颤抖不住。

    她正搓洗着,忽然旁边路过一位衣衫褴褛的道人,蓬头垢面,上前问她要口吃的。

    柳夫人大约是觉得他可怜,于是擦了擦手,拿过一个油纸包,取出馍来分给了他一个。那道人吃过之后,一边抹着嘴,一边开始说她是命中注定要大富大贵之人

    柳夫人笑了,说我的确出身富贵之家,后来破落了,现在穷得揭不开锅,哪里还有富贵。

    那道人说我教你个法子,不出三年必收复失地,不知道你敢不敢做。

    柳夫人只当他说疯话,就随口问他怎么做?那道人告诉她说,你先找一处乱坟岗子,把地推了,骨头都挖出来,一半装一百个坛子泡酒,一半磨碎了混在地基里,在上面建个铺子。这铺子的图样我画给你,原样照着建,一点不要错。

    然后你再去弄一具童女尸,拿个大坛子供上,放在这铺子的一处地窖里。那些泡酒的骨头,泡之前先合着朱砂在松木火上过一遍,再烧些纸钱寿衣,包这些鬼不来闹你。

    这话柳夫人不懂,岑吟却懂。朱砂困魂,松木焚鬼,这样做的目的是杀死这些鬼,使其变成聻。如此一半一半,便成了风水,做了积阴之地。

    那道士对柳夫人说,如此来办,必财源广进。只是这样做,或许会祸及子孙,怕你不敢。

    柳夫人半信半疑,问他能否化解?那人说能化,童女尸就是化解之物。这积阴地阴气太重,需要东西养阴,买了那物什泡在酒中,可滋养阴气,或许不会连累子孙。

    他给了柳夫人一个拨浪鼓,说这东西你收好,能助你镇邪。

    岑吟看到那拨浪鼓,骤然倒退了两步。她咬紧了牙关,死死盯着那道士,仿佛要把他身上灼出两个洞来。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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