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灰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诺大的皇宫, 数十万人面前,师父跪她!
萧静好三魂六魄仿佛已被抽走,只剩一具呆立着的躯壳站在天地间。恍惚间, 她似乎回到了十岁那年,弱小的自己跪在他面前, 恭恭敬敬跪地俯首喊他一声:“师父!”
她怎么也没想到, 多年后的今天,他会甘心给自己徒弟俯首称臣!
终归是他把她送上了那个位置,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萧静好胆怯地质问自己:我能行吗?能担此大任吗?南齐在我手里, 是生还是亡?
这时湛寂抬眸,他那坚定的眼神盯得她无处遁形, 仿佛再说: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她回神,用蚊子般小的声音喊了声, “师父……”
湛寂与她匆匆对视一眼,便锤头再不看她。
张继神思了片刻, 也跃下战马,双膝跪地, 跪地说道:“和懿公主聪慧过人, 若没有她, 今日我等皆会成为亡国奴, 公主乃天选之女!臣附议公主为皇,吾皇万岁!”
他一带头, 身后的十万禁卫军纷纷跪地:“吾皇万岁!”
声势浩大、铿锵有力!
萧静好站着没动, 挑眼去看宋岩。
宋国舅一党刚自殿中被解救出来,这下惊魂未定,本还想再为宋太后争取一番, 可一看如今这形式,就连褚凌寒、张继等世家大族都俯首称臣了,还有什么能争的,只叹大势已去。
他终是在那两道意味深长目光的注视下,迈着寒腿恭敬地跪去了地上,锤头道:“能者上位!拥护萧氏王朝!拥护和懿公主,皇上万岁!”
自此,满朝文武,愿意的不愿意的,皆俸她为皇,以她为尊!萧静好成了南齐开国以来的唯一一个女帝!
那女子迎风而立,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肃穆和庄严,她的目光始终落在离自己最近的湛寂身上,抬手一挥,气壮山河一句:“众卿平身!”
天上的乌云终于散了,太阳高挂,日光普照,旧的一切已成过往,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萧静好以手遮眼,抬
头去看刺破乌云直射而来的光,脑中“刺啦……”一声无限拉长,她顿时觉得头晕眼花,最终倒了下去!
“陛下!”
数万万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奇迹的是,她在这整齐划一的声音里辨别出了那声独树一帆的:“静好。”
因为被淳离掐得太久,导致她呼吸困难,强忍这么久,还是又一次倒在了湛寂怀里!
“静好……”
是他的声音,春风化雨般的好听,这么多年,他没喊过她几次,所以每次都让萧静好倍加珍惜。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悠然转醒,却已经不是在她的公主府,而是昭化殿,专属于皇帝的寝宫,雕龙刻凤的大门,镶金铺玉的地板,雕工繁杂精细的凤床以及新换的床单被褥……一切就像做梦。
萧静好愣了好久,才喊了声:“师父,我师父呢?”
女官恭恭敬敬跪在她床前,礼貌却又严肃地回道:“陛下是女帝是君上,国师是臣子是圣僧,他不能进皇上的寝宫,君臣有别!”
“放屁!”她怒骂,掀帘而起,赤脚去开门,“可他也是我师父,我自幼就是他养大的,怎么就不能进我寝宫了?他人呢?”
女官是新上任的秘书丞,名曰上官芮,专管女帝的饮食起居和言行举止,见势不对,她立即跪到门前把人拦住!
“陛下三思!如今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天下人看着,所谓上行下效,陛下一人之上,您怎么做,下面的人便怎么效仿,陛下如此英明,想来也应该知晓这其中厉害!”上官芮一本正经说着。
萧静好整个人如被雷劈!一定要这样吗?从现在起,他们就要楚河汉街、泾渭分明了吗?
本以为当了这天下之主,便能护他护所有自己想护的人,想她所想,要她所要,现在倒成了一把枷锁,她被栓在这高高的宫墙里,连见一面都要有这么多的顾及。
“这皇帝,要之何用!谁爱当谁当!”萧静好还没从之前的角色转换过来,说罢开门大步朝前去。
这时已是另一个白天,光线刺人
。
她赤着脚将跨出门,便见庭院里站满了礼部的人,是来给她量尺寸做衣裳的,见皇帝陛下如此衣衫不整,个个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好新奇的样子。
萧静好“砰”一声重新把门关上,这才彻底清醒过来,确实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了。
“好一个上行下效!”她踱步去到床边,有宫女要来给她穿衣服,被她抬手止住,问道,“上官芮,谁指定你做我的女官的?”
上官芮为官多年,经验老道,有条不紊道:“回陛下,臣受国师推荐,今后便是您的秘书丞了。
还有陛下,以后您要自称‘朕’,不能再随意说‘我’。”
“………”
好啊,湛寂,你倒是找了个好人来教我,她还没说什么,上官芮又道:“这些都是伺候陛下更衣洗漱的宫女,以后您都要习惯她们的伺候。”
“吃喝拉撒你们也要替我……替朕管了吗?”
萧静好白了她一眼,“你说完了,那我……那朕也说说自己的习惯,穿衣打扮,让蓉蓉一人来及可。其他的通通去忙别的,没事做吗?作何都要围着我?”
“可是陛下……这是礼仪。”
“嗯?”
上官芮想说你是一国之君,怎可如此草率呢?却被萧静好那声“嗯?”给赌了回去,只得妥协道:“是!臣知错。”
萧静好第一次摆这种普,心里难免有些发虚。
她斜目瞥了那厢一眼,绕山绕水终于问道:“我,朕的师父呢?”
上官芮道:“陛下昏迷这一夜,国师同张统领彻查了皇宫,确定没有敌国奸细后,张统领留下来保卫皇城,圣僧则回了国师府。”
一定只能这样了吗?萧静好心里堵得慌,画风突转道:“我问问你哦,我能嫁人吗?”
上官芮没想到女皇如此迫不及待,惊道:“陛下选皇夫一事,事关重要,这关乎这整个南齐后宫的命脉,必须经礼部商议过后方能定。除此,若您想要男宠,倒是可以自己……”
“噗——”萧静好一口漱口水喷得老
远,男宠?哈哈,男宠?那会不会把湛寂气死,话说,他会生气吗?
之后的日子里,萧静好忙得飞起来,因为留给她的是一堆烂摊子。
元帝萧锦纶自缢于东宫,由于生前残暴不仁,特追封为东昏侯,虽是废帝,萧静好却还是将其葬于皇陵。
宋依阮没死成,活过来后仍指着萧静好鼻子骂:“竟敢觊觎皇位!庶出之女,你算什么东西!”
就这话,上官芮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大胆!竟敢对陛下大不敬,拖下去!”
至此,那个称霸南齐十多年的女人,因为私养奸细助纣为虐,一夕之间,千夫所指,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最终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被禁足于偏院,永世不得出!
太上皇萧鸾早已痴傻,萧静好去看他,说来讽刺,一世的父女,见面时他已不认识她是谁!
萧静好提醒他说:“我是小九。”
萧鸾已是老态龙钟,回想了半响,只是嘿嘿笑道:“朕知道你,你爱吃芙蓉糕。”
那是萧明玥,她心里好一阵酸涩。罢了,她萧静好就从来没有过家,如今更是……成了孤家寡人,她暗暗问自己,选择这条路,到底为了什么。
不过此时再来论功过是非,已然没了意义。至少,从“民生”上来讲,她的选择是对的。
历时五个月,在她的带领下,江南饥荒得到了实质性的缓解。之所以能如此成功,不得不提她颁发的“粮债令”。
所谓粮债令,表示向全国富商和各大世家以及没有受灾的农户们发放发“国粮债”!
以国家名义向他们借粮,除了会按利息偿还,还给愿意借粮的人家颁发“光荣之家”匾额,此匾额对于官宦世家作用不大,可对于寒门来说,却是相当有用的。女皇承诺,凡是对此次赈灾有过贡献的人家,其子女可以就读于国子监。
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了这最高学府,如此一来,便刺激了大量有钱没权的富商将粮食借给国家,有的甚至愿意捐赠,只求子孙能进国子监求学,也尝尝光宗
耀祖的感觉。
短短几个月,在大家的不懈努力下,因为雪灾而受牵连的江南地区经济终于得到初步恢复,当初淳离走时传出去关于“南齐投降”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忙活了半年之久,萧静好才有空举行她的登基大典,最大的问题出在国号上!礼部草拟了好几个名字,她都不太满意。
这日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太和殿一众大臣纷纷献字,萧静好一身黑色凤袍外搭红色镂空云锦霓裳,静静地看着堂下众人,只有湛寂静悄悄的,没有要表态的意思。
国师本来是不用上朝的,今日她却点名要他来。半年了,他们各忙各的事,交流很少。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师徒?君臣?还是情人?
以前那些风花雪月,就像他为了满足她的年少愿望许给她的一个梦似的,这个梦随着他把她送上皇位,也似乎就此破灭了。
不过话说回来,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彼此都太忙了,好不容易把烂摊子收拾得七七八八,这下,总算是有点时间喘气了。
“国师。”萧静好声音一响,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
湛寂于人群中缓缓抬起头来,神色自若一句:“陛下有何吩咐?”
她盯着他,似笑非笑道:“不如,爱卿你来给朕取个国号吧。”
那声“爱卿”,喊得他心中如激流过滩,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他望着她脸上看似懵懂的笑,良久才道:“陛下觉得,‘静和’如何?”
萧静好琉璃般的眸子闪着微光,摇头道:“差点意思。”
众人绞尽脑汁正继续想时,听见女皇又道:“那就叫‘寂静’吧”
“啊——”
因为赈灾有功被调回健康的路琼之用余光看了眼湛寂。
“陛下三思,若陛下硬要改国号为‘寂静’,那,就要改国师的法号,否则……”路遥现在成了南齐的国子监,他建议道。
湛寂用眼神示意萧静好不要胡闹,她却假装没看见,说道:“
路卿此言差矣,国师是朕的恩师,有养育之恩,解惑之恩,朕怎能忘恩负义让他老人家避嫌呢?
若改了他的,天下凡是带‘寂’子的岂非都要改?然天下之大,谁又保证改得完?
故而说,不必过度纠结,朕已决定,国号就定为‘寂静’。”
众人劝说无果,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陛下圣明!”
湛寂始终没开腔,上面一声“众卿若无它事,那就散了吧。”,他正欲离去,却听见句:“爱卿留步,朕有些事要单独给你商议。”
她没点名,众臣纷纷回头,见皇帝陛下的眼睛一直落在圣僧身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懂了!
待太和殿的朱红大门被重重关上,里面只剩师徒两人,萧静好才一步步走下台阶,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在她触手不可及的地方,他们无数次眼神碰撞,又无数次匆匆错开,到底还是生疏了。
她穿着朝服去到一旁的几案旁,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师父请坐。”
湛寂依言盘腿坐到她对面,深邃的眸子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不论什么时候,萧静好都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她忽然苦涩一笑:“你将我推上这个位置,又将自己安在那个无情无义无后的国师位上,从此就像两颗可望而不及的星星,心中可痛快?”
湛寂眼眶微红,喉结动了动,没答话。
萧静好一仰脖子喝了半杯茶,红着眼道:“以前,你在我的挑拨下,也曾有过几次放肆,但我知道,你始终是觉得自己比我大,比我懂事,比我想得长远,所以你愿意宠着我,任由我对你胡作非为。
可是不论我如何撩拨,你始终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
“褚北……”她喊着他的名字。
湛寂眼皮从上往下抬去,听见她问:“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像寺里的钟声一样,在他脑中嗡嗡地响,在他心里一下一下撞着,他静静看着她,欲言又止无数次,再开口时,却是教化:
“为君者,当凝神静气,切忌不能浮躁
。”
萧静好用目光反复描摹着他俊毅的轮廓,直到他愿意与自己对视,才一字一顿道:“圣僧,朕劝你适可而止!”
湛寂顿了顿,侧过头不看她,沙哑一句:“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需要为止。”
她难过了,险些流出泪来,“你还真被动,难道,你就对我没有一点想法吗?
有时候我在想,你到底在逃避什么,在害怕什么?”
他凝眸望去,心头如被巨石砸中,这么多年来,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每个梦魇醒来后的痉挛,都是抹不去的前世那些血淋淋的记忆,漫山的尸体,瓢泼的大雨,是她摇摇欲坠的身影,最终,她一跃而下,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绝、肝肠寸断。
一切后果,都要从那个成亲夜说起……
一切后果,都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这一世原本因为他的出家故事已经发生改变,可兜兜转转,还是转回了原先的轨道,这让他不寒而栗。
“我们,不能成亲。”
沉默了很久,湛寂这样对她说。
萧静好嘴角勾起抹苦笑,“因为我是女皇,你是国师?”
他不答,她继续道:“这个结果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她当然知道推她上位是为了保全她,不然宋太后登基,死的就是她萧静好。这样说,无非是趁机耍耍无赖罢了。
那厢久久语,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说重了,调整了翻心情,又自顾自跟湛寂碰了个杯,含泪喝下,起身离去。
湛寂后脚跟上,“你要做什么?”
萧静好脚不见停,动唇说道:“明日是朕的登基大典,国师还是操心好你的祭天仪式罢,切莫出什么差池。”
“………”
他蹭了个冷脸,心中翻涌成海,一不留心手中佛珠被捏成粉末。
次日,朝霞满天,气贯长虹,百鸟朝凤。
太和殿前百官云集,声势浩大!众人前后准备了数月之久,只为今日这场关于静帝的登基大典。
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早已等待
多时,他们翘首以盼,等待着那位年轻的女帝从殿中出来祭天祭地,接受朝拜。然而,钟鼓声已经鸣了三响,仍不见有动静。
湛寂着一身袈裟位立在首,他皱眉问福公公:“怎么回事?去看看。”
福公公领命,小跑去到殿内,他再出来时,却是满头大汗,一脸慌张,为了不引起动乱,他低声说道:“皇上,皇上失踪了!”
湛寂挑眉,眸中已是惊涛骇浪,“什么时候的事?”
本是六月间,福公公被他滋出的冷死吓得一哆嗦,颤抖着声音道:“破晓时婢女为陛下着装都还在,转眼功夫,人便不知去向了,里面的人怕掉脑袋,也不敢往外报。”
湛寂大步流星离去,吩咐路琼之控制好会场,他去去就来。
路琼之从没看他如此慌张过,似乎猜到了什么,心下一惊,一头扎进群臣里,做起了安抚人心的苦力活。
太和殿内,涉事的宫女和侍卫跪了一地!
上官芮说道:“国师明鉴,从破晓开始,下官一直守在皇上身旁,期间陛下让臣去原来的公主府取些东西,待臣再回来时,人便,失踪了。”
湛寂脸色阴沉得像飓风过境,四下打量了一遍她的寝宫,床铺整齐划一,没有打斗和挣扎的痕迹,外面守卫森严,她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登基大典在即,张继亲自值守,更不可能会有闲杂人混进来。
难道……淳离又回来了?只有他的忍术,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带走!
如此想来,素来冷静慎重的他,心头一阵慌乱,脑子里七荤八素乱做一团!
眼前闪现着作日她明明伤心欲绝却还在极力强忍的模样,湛寂说不出的苦涩,心都碎了。
正在这时,一士兵被人从后门押了进来,“禀报国师,他说他见过陛下,人是他放出城的。”
那士兵被湛寂犀利的眸子吓得腿软,从未见过这种不说话也能杀死人的和尚,他跪地支支吾吾说道:“天将蒙蒙亮时,陛下穿着一身华丽的凤袍打马路过小门
,并命令小的把门打开,还特地嘱咐不准跟任何人说起,否则……否则便革我官职。
国师,国师明查,小的也只是混口饭吃,也不敢忤逆圣意……”
他话没说完,湛寂已经以风一般的速度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句:“副公公,去传皇上口谕,今日陛下身体不适,登基大典改为明日。”
“啊?”
福大当了大半辈子的太监,没见过权利这么大的国师,竟还能代皇上传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萧静好轻车熟路地把马栓在马棚里,美人面色粉润,头戴凤冠,一身的旖旎凤袍让青山绿水顿时失去颜色。
她举目四望,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白雪皑皑,现下已是绿树成荫,青山绿水、草长莺飞。结冰的湖早已融化,碧波荡漾,鱼游浅底。成片的莲花接天莲叶,迎风飘扬,好一排生机勃勃。
她拖着长长的裙摆,一步步走上台阶,“咯吱”一声推开茅屋的门,里面依旧很干净,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湛寂在里面忙忙碌碌的样子,每次她都死皮赖脸地抱住他,把唇凑过去,看见他无奈又控制不住的表情,她那时真的好开心。
今天是属于她的大典,要祭天祭祖宗祭各路牛鬼蛇神,还要受百官朝拜……今天之后,她就是真正的皇,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
临到上场时,她却害怕了,坐在那把椅子上,每次离他那么近,却只能看着,纵使心里百转千回,也只能熬着。
暧昧了那么久,他还是圣僧,如今又加上国师这个断情断爱的官职,更是叫人只可远观。
萧静好叹气出了门,走到湖边,看鱼儿们欢快地游着,她蹲下身,把头靠在膝盖上,可怜兮兮的样子:
“鱼儿们,你们还记得我不?”
“应该不记得了吧,听说鱼的记忆很短很短。”她红着眼眶叹气,再多的心不甘,也只吐了句,“真羡慕你们,要是我也跟你们一样,谁也记不得就好了。”
可惜,她就是记得。不过萧静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