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没人会想到, 逆鳞结里竟还藏着这样一个秘密。
当年真君殿一别,敖灼掰着指头算了算,觉得以这帮神仙动辄闭关千八百年的惯例来看,到她蹲成望夫石之前, 估计是别想再看到自己的任务对象了。何况, 这死鸭子嘴硬的显圣真君还不肯收下她的逆鳞结, 四舍五入一下,就相当于这个人从此和她失联了,真君殿又被布下禁制, 法力不如人的敖灼连闯都闯不进去。
哦豁。
一个弄不好, 杨戬真死在里面了都没人能发现。
西海三公主那叫一个忧虑。
只好闲的没事就跑去昆仑山,活生生在外头等了近五十个年头, 每天也没别的事做,就隔着禁制结界跟里头的哮天犬大眼瞪小眼,一龙一狗,相对无言。
无聊到头顶长草的西海龙女,其实很早就给自己做好了心里建设。
想着等哪一天里面情形不妙的时候,她最多拼个鱼死网破也就是了——他妈的什么禁制这么了不起, 老子搭上一条命就不信破不开它!逆鳞结也贴身带着, 为的不就是关键时刻把任务对象奶回来吗?
就是怎么感觉还挺凄凉悲壮……
输出被迫变奶妈的敖灼摸摸下巴, 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又觉得顶着这么个任性霸道小公主的人设, 说不定哪天就嘎嘣死在杨戬前头了, 也不知道到时候是谁给谁收尸……
反正不管怎么样,杨戬休想比老子先领盒饭!
敖灼摩挲着手里的赤红玉珏, 沉思良久, 突然就叹了口气。
谁也不明白, 道法大成的真君为何要突然闭关?此乃昆仑山的不解之谜,包括他的亲妹妹三圣母在内,对此都是毫无头绪。
可敖灼却是知情人。
虽然二郎真君在她面前极力掩饰,从头到尾也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但敖灼还是知道……是他的太上忘情决出岔子了。
——因为他对一人动了情念。
心怀广博,包容万物,待天地苍生一视同仁。在那双浩渺无垠的眼眸中,仙也好,人也好,妖也好,鬼魂精怪什么都好,但凡立身以正,秉持善念,便可以挺直腰杆地站在二郎真君面前。
杨戬的情,原该是不偏不倚才对,他早就这般无私无谷··欠了许多年。
可谁叫他偏偏遇见了敖灼。
性烈如火的小··红··龙闷着头往真君心口撞,挡了一次,便还有第二次,避了一年,却还有下一年。饶是二郎真君成圣已久,几度看遍人间沧海,也不知道这几百岁的龙女是哪里来的执拗劲,像是不知道怕也不知道痛,随手就将一颗真心捧给他了,如此莽撞,却还犹嫌不足,恨不能将性命也一并系在他身上才好。
杨戬不是没有婉拒过,他甚至是耐心劝解着,向敖灼解释着他的道心为何,太上忘情诀又是怎样的道法。
“……你这样好的姑娘,不要耽误了自己。”
这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二郎真君看着敖灼的眼神,仍像是在看一个懵懂无畏的晚辈。
敖灼却只是一笑而过。
“二爷,你若是也有心上人,尝过喜欢一个人的滋味,便能懂我啦。”
直到又过了许多年,西海三公主才一手叉腰,一手伸出来,摆出哥俩好的架势拍了拍杨戬的肩膀,说出来的话却是另一番意味:“可假如真有这么一天,你捡起了男女之情,有了喜欢的人……”
“不管是不是我,你都一定要亲口告诉我。”
在他面前总是笑着的敖灼,那一日,眼眸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像是一望无际的海水,平静的水面下藏着难以诉诸言语的情意。
“别人说的,传的,好听的还是难听的……我都不信,我也都不在乎。”
“可如果是你说的……”她突然眉眼弯弯地又笑起来,“……我就信了。”
西海三公主追逐了二郎真君一千年,倾尽所有,不顾一切,曾说过无数次剖白心意的话,却从没有一次勉强他给出回应,更没有对他提出过什么要求。
只有那天是例外。
到死为止,她也就只求过他这么一件事。
——若是有了心上人,便亲口告诉她一声。
“……好。”
而杨戬应允了她。
于是,阿灼一千五百五十岁的时候,太上忘情决被破的显圣真君突然宣布要闭关。
他云淡风轻地坐在真君殿里,又泰然自若地送走了前来探望的妹妹、同门和好友,然后沏了一壶茶,远远看着西海三公主腾云而来,便知道,他要等的最后一个人也到了。
二郎真君便请她落座,为她奉茶,说些琐琐碎碎无甚紧要的话,再看着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的龙女拂袖而去。
直到最后,真君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的道心已破,本已圆满的功法层层倒退。这次闭关若是无法寻得突破,重塑根基,或许用不了多久,法力散尽的他就会一个人悄然死去。
这是一场无人可知的死关。
可他有一些话,却要等到成功出关后,才好说与一人听。
若是出不了关,便也不能提前说出口。
二郎真君从来言出必行,唯一一次违约,就是他已经不能告诉敖灼,他有心上人了。
这句话,如果当时就说了出来,等他身死道消之日,就会是插··在敖灼心上的一把刀。
因为他终于对她动了情。
因为他喜欢的姑娘,是四海敖氏大名鼎鼎的混世小魔头,天生红鳞,任性妄为,却坦荡直率,诚挚热烈。
因为他的心上人……
——是敖灼。
所以那一日,死关在即的杨戬什么也没有说。
也没有收下隔一日送到他面前的赤红玉珏。
二郎真君不知道这是敖灼的逆鳞结,是她送来给他保命的护身法宝,可他知道,那时的他已经知道了,这是敖灼又一次捧给他的真心。
越是明了,便越不能这般不负责任地接过来。
“……怎可让美玉随我默然蒙尘。”
他最终这样回答了。
二郎真君杨戬乃是玉虚宫三代弟子中的魁首,无论天赋、法力抑或智谋,皆可傲视三界,冠绝众仙。他若想瞒住一件事,便没有任何人可以拆穿他,而若是他自己不想说,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逼迫他。
真君也的确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见过了想见的人,却藏起了想说的话,这才无声无息地独自闭关。
而算无遗策的二郎真君唯一没想到的是,他最想瞒着的一个人,却偏偏最清楚他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为此,她剜了自己的逆鳞还不算,甚至还在里面藏起了一缕神识。
这是敖灼留下来的后手。
她原本是怕融入杨戬的心头血也不保险,为了确保这玩意儿及时生效,她就干脆用自己的神识顶上了,相当于是加载个人工智能。
但是被杨二爷退货这就很没有排面了……
咬着牙憋着气的西海三公主转头就去作了死,在一千六百岁的时候荣获归墟谷无期徒刑,但是她把逆鳞结托付给东海五姐姐的时候,依然没有把那缕神识抽回来。
敖灼是被太上忘情决整出心理阴影了。
——好家伙,动一下情就没了半条命,这还得了啊?二郎真君拒收归拒收,她这眼瞅着就要与世隔绝了,总不能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
那时敖灼想的是,假如有朝一日,这块玉珏还是到了杨戬手上,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四海敖氏大难临头,逼得敖清不得不抛出敖灼的这份旧情,以此请动二郎真君全力相救。但是以敖氏真龙宁折不弯的傲骨,这个可能性真的不大。
二是这见鬼的太上忘情决还是把杨二爷折腾坏了,同样逼得敖清不得不搬出敖灼来,以此圆他一生执念。
敖灼怕也是更怕第二个。
若真到了那一日,她这一缕神识,或许就是杨二爷的救命稻草,别的不行,至少还能让这个为情熬着死关的真君再看一看他的心上人,也再和她说一说话。
——这也是自知必死的西海三公主,留给二郎真君的最后一点念想。
光阴流转,至此时隔千年,这缕从未被人发现的神识此刻乍然现身,毫不顾惜自己地就闯入了白日舟阵法,那莽撞孤勇的劲儿,与当年的西海···红···龙如出一辙。
“三妹住手!”
二郎真君眼睁睁看着那缕神识没入阵法的红光之中,他未及阻拦,只好立刻让妹妹收起了宝莲灯,以防这通天彻地的法宝威力过盛。若是强行破开白日舟,他与敖清虽能借助宝莲灯迅速疗伤,但这缕微弱的神识只怕就要和阵法一起消散了。
三圣母素来很敬爱自家兄长,闻言不假思索地只管照做。
五彩斑斓的光华霎时收敛。
失去宝莲灯滋养,神识又已从中脱出的两半碎玉随即暗淡,自半空无声坠落,然后被一只手掌稳稳接住了。坚守千年的灵光已经彻底消散,再不见片刻前光华流动的绚丽,逆鳞结静静地躺在杨戬的掌心之上,像是终于落到了毕生所求的归处。
“……”
二郎真君将这两半碎玉握得更紧些,而后眼帘低垂,此刻强援已到,他却看也不看上首面色惨白的书生,反而再一次望向阵法所造的幻梦。
杨二爷不知道,就在玉珏中的那缕神识没入阵法的同时,借着宝莲灯悍然发威驱散邪气的遮掩,另一缕来自昔年西海敖灼的神识也已经悄无声息地跃入敖清的眉心,要去唤醒她哀泣不止的五姐姐。
巧妙的时机,又是投入同一个梦境,连同在阵中的二郎真君也没有发现第二缕神识的存在。
他看见的也是红衣如火的敖灼,她自归墟谷转身回返,扑在了敖清的怀里,嬉笑着去开解为她心结深重的泾河水神。
“记着我,就是带着我呢。”
“你念我一日,我就活在这世间一日。”
骄纵的西海红··龙语声温软,像是他在敖清记忆里看见的她年纪更小些的时候,明明玉雪可爱,偏要胡闹闯祸,惹出麻烦了就这般软绵绵地卖乖,哄得人只能生气,却不能骂,更不能打,只好百般无奈地任她撒娇。
这是他没有亲眼见过的敖灼。
在他面前,她是从不肯示弱的。西海三公主总是昂着头,挺着背,虽然笑着却也骄傲着,宁愿收下他的婉拒和劝解,也不愿意用这般讨好的姿态,去换取一些粉饰太平的亲密。
——而这样的傲气,才是敖灼。
二郎真君脚下的阵法红光不灭。
那是因他沉入梦境而被抽取的法力,也是他不断加重的伤势。
守在旁边的三圣母十分心焦,却迟迟不见她素来自律的兄长自梦境中脱出,想着他方才唤出的那一声“敖灼”,她竟也不敢强行唤醒他。
作为妹妹,三圣母知道自家兄长在等一个人,也已经等了一千年了。
她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兄长身边。
直到真君脚下的阵法突然光芒明灭,又在一瞬间崩散消失,三圣母急忙去看自家兄长,发现他脸色苍白如雪,缓缓睁开的双眸似有一道光芒突然碎裂,她望进去一眼,便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刺在了心上。
“哥哥……”
三圣母不知道梦境之中发生了什么,除了唤出这一句,竟不知道还能怎么安慰。
——她毕竟也是少有的法力出众的女仙,建庙宇于华山,便尽职尽责地斩妖除魔,护佑一方百姓。纵然还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成了这样,却至少看得出来,那缕投入阵法的神识有多微弱,如今阵法已毁……
神识自然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二郎真君转头看过去,分明神色平稳,却让与他血脉相连的妹妹突然咬住下唇,眼底含起一点泪光。
“……柳、毅!”
向来嫉恶如仇的女仙握紧宝莲灯,咬牙切齿地逼出了这两个字,射向主位的目光犹如利箭一般。
书生坐在那里,已是咳得直不起腰,自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渐渐染红衣襟。
三圣母却没有犹豫,她正要抢到近前,让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再尝尝厉害,却突然有一道虚弱的声音传入耳中,阻止了她的动作。
“三圣母且慢。”
面色惨白的泾河水神匆匆赶到,她脚步虚浮,红肿的双眼里却满是焦急,双手围拢似乎捧着什么,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致。
三圣母被敖清一句话阻在当场,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事到如今,你竟还要心软吗?”
敖清却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掠过那呛咳不止的身影,双唇微张,却没有现在就说些什么,反而急忙走向二郎真君。
“……阿灼的神识撑了这么多年,太虚弱了,我留不住她。”
泾河水神轻声道,眼中却没有再流下眼泪。
二郎真君眼睫轻垂:“……能再见一面,已是难得。”
只是,他没有来得及再多看看她,再和她说说话。
握着玉珏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力道。
被妹妹所救的泾河水神却突然抬起双手,将围拢着的掌心递到真君面前。
“我与阿灼同是敖氏龙女,系出同源,所以,她最后借了我一点灵力……”
轻轻摊开的手掌中,是一点闪烁不停的灵光。
“给二爷留了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