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64
隔天吃完午饭, 季浮舟就去了医院。
医院距离季明兰家有一段距离,但那是全市最好的医院。
季浮舟转了两趟地铁,正好通到医院外面。
她来医院的次数不多, 走到楼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觉得不像样子,她便又转身去了医院外面的水果店, 买了个果篮。
季父住的病房是个单人间,环境安静雅致, 从走廊上走过去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 没什么喧闹声。
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明显。
季浮舟敲门进去的时候,季父已经睁开了眼, 与她对视了片刻之后朝她抬了抬下巴, 示意把东西放到柜子上, 可以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一下。
除此以外便没有多余的言语。
季浮舟既然是来看望他, 便不会放下东西就转身走, 但仍是迟疑了片刻, 才将凳子搬到窗边,坐下来。
这里距离季父不远不近, 恰好处于一个陌生人和熟人之间的安全距离。
坐下之后就是沉默。
季浮舟打量着她的父亲, 上次见面还是年前的时候,她回来那次正好季父进了医院, 她当然要去看望他,但也就是远远看了一眼,没怎么说话。
他们之间一向如此。
季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专职搞武术的,习惯了严厉,少有见到笑脸的时候。
他对徒弟严厉, 对女儿更严厉,甚至于说是“严苛”也没有任何问题。
季浮舟小时候怕过他,后来到了叛逆期,对他又是期待又是厌烦,但总归都认可他的威严。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季浮舟的心里,她的父亲就像是一座巍峨耸立的高山,仰着头也看不真切,也难以接近。
如今那座高山也显了老态,额头眼角都有皱纹,鬓间也有白发。
却依然沉默,冷然。
但至少他没有露出厌恶的神情。不像季浮舟的母亲。
季浮舟沉默着看他的时候,季父也在打量着他的女儿。
她长大了。
当然早就长大了。
脱去年少时的一身叛逆,看起来就是寻常人家宠爱着成长起来的温柔姑娘。
可
惜她并不是。
如同他弟弟,也就是季浮舟的小叔所说,季父并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的女儿,这毕竟是他唯一的孩子。
只是在季浮舟刚出生的时候,他忙碌得很,连女儿出生的消息都是弟弟妹妹辗转告诉他的。
他的妻子瞒着他备孕、生子,待孩子出生又是个女孩儿,她却又厌恶起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妻子情绪暴躁、喜怒无常,盯着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满脸都是恨意,就那么一次,他回来得早,一把拍开妻子掐着女儿脖子的手。
那是他第一次对妻子动手。
自那之后他知道这孩子决不能再留在他们身边,于是便托付给弟弟妹妹照看。
而他,仍旧照常工作,甚至比过去更加忙碌。
只有在推脱不掉的节假日,他才会回家看一眼他的女儿,只是见了面也大多相顾无言。
弟弟妹妹认为女孩儿要娇宠着养大,他却不然,觉得女儿也不能比不过男孩子,于是便少有温情的时刻,一言一行都是严厉苛刻。
虽说他本就不是擅长于表达温柔的人,弟弟妹妹便也以此为借口为他辩解了。
至于妻子那些反常的举动,他也隐瞒至今,觉得也有自己不够细心照顾妻子、让她出现情绪问题的过错在其中。
或许等她以后渐渐平静下来恢复理智就好了。
那时候他还抱着几分期待。
季家其他人就只当这位深爱着大哥的大嫂是不满于女儿的性别,恨自己没生出个儿子来,一度还试图修复她们母女的关系的。
即便不介意帮忙照看季家第一个孩子,季家其他人也会时常带着季浮舟去跟她父母走动,希望能够帮他们增进感情。
直到后来季浮舟渐渐长大了,家里人商量着给她办成人礼,她的母亲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恨她。
恨不得她从没出生过、恨不得她死了才好。
至此季家人才意识到这个做了母亲的人对自己的孩子,没有爱,切切实实拥有的只有敌视与恨意。
季浮舟的父亲、那个女人的丈夫,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可笑他们还试图让母女两人增
进感情,觉得孩子不能没有完整的家庭。
那一次季明兰那么温和的人,直接当众掀翻了桌子。
一向体谅大哥辛苦的弟弟妹妹们都用不赞成的目光看着他、谴责着他,说他女儿最大的不幸就是出生成为他们的孩子。
既然他们夫妻俩都不喜欢这个孩子,那么就干脆不要认了,他们姐弟几个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侄女。
一场家庭聚会不欢而散。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季家其他人都跟大哥大嫂划清了界限,连季浮舟在哪儿上大学的消息都没透露出去,逢年过节回家时都在第一时间接到自己家去。
直到季父因为生病住院,弟弟妹妹才渐渐恢复了走动。
毕竟那也是他们的大哥,从小把他们拉扯大,不能真的一点都不顾。
而且他也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女儿,在季浮舟小时候,他出差总会带点东西回来,托弟弟妹妹以他们的名义转交给女儿。
后来季浮舟上大学,她的父母都被瞒得死死的。
她的母亲是漠不关心,季父却也曾拉下老脸,低声下气地去磨着弟弟妹妹问女儿的近况。
这些事季浮舟从来都不知道,现在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的父母都不是合格的父母,甚至于根本不配做父母。
季家没有一个人认为季浮舟应该原谅她的父母。
包括季父自己。
所以即便季父病倒,医生都隐晦地提及过可能已经快到晚期,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要求季浮舟回来看望她的父亲。
只有她自己放不下、愿意主动回来,才会回来。
现在她回来了,也绝非出于爱。
更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意难平、耿耿于怀。
季父对此心知肚明。
是他活该。
不过中年就已重病缠身,也是报应。
-
两个人待在病房里,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季浮舟找不到话题,便照例问了下病情,季父不轻不重地答了,之后又陷入了沉默。
来之前医生就已经跟季浮舟说过情况。
实际上此刻季浮舟也没什么好问
的了。
来之前她有很多话想问,多年的心结并非那么容易解开,她也曾恨过、恼过、委屈过,想质问她的父母,既然不喜欢她为何要生下她。
既然那么恨她,为什么不在她记事之前就掐死她。
但看到病床上的父亲,她又什么都不想问了。
大概就是想着,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死后都是一把黄土,再纠结生前的事也没有必要了。
她不问,季父心里更难受。
但也只能受着。
他们之间的缘分,早就在一开始就被他亲手葬送了。
季浮舟坐了一会儿便起身,不咸不淡地嘱咐些让他好好休息的话,正要走,迎面就撞上了她母亲开门进来。
穿着明艳的女人保养还算得宜,面上看不出多少老态,与季浮舟的眉眼有几分相似,笑盈盈的时候看起来很温柔。
但她一看到季浮舟,便立刻变了脸色。
尴尬之中夹杂着几分不耐与警惕。
“你怎么来了?”她质问道。
“正好路过,来看看爸。”季浮舟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我晚上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着她拉开病房门,绕过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女人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等到季浮舟走过拐角,她才收回了视线。
扭回头看向床上的丈夫的时候,她面上又几分心虚。
但季父并没有责备她,而是扭过头看着窗外的树枝。
这时候已经是春天了,但屋外的枝杈还是光秃秃的一片,看不到一点嫩芽。
他不知道只有他的窗口是这样,还是其他地方都这样。
不过那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女人抱着保温桶跨着小步走到病床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拧开盖子,面上便带了温和的笑意。
“我给你煲了汤,起来喝一点吧。”
她小心地将汤盛进碗里,说话也细声细气,很是温柔。
然而她的丈夫却没有看她一眼,不言不语沉默得像一块雕像。
女人脸色微微僵了僵,但也习以为常,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又柔声劝他:“我早上刚去时常买的鸽子炖
的汤,新鲜着呢,你就喝一点吧,生病最需要营养了,等喝了汤,病渐渐就会好起来了。”
季父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冷硬的神情稍稍有些松动。
“不会好了。”他说道,“这是报应。”
女人手一抖,汤便撒在她的手背上,汤汁顺着她刚擦了指甲油的手指滑下去,她连忙抽出纸巾将汁水擦去,又慌慌忙忙换了个碗。
“我给你重新盛一碗……”
“最后只有你陪着我,也是报应。”季父顿了顿,盯着妻子的眼睛,语气平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报应在前,你的报应,还在后面。”
-
季浮舟站在楼道口,背对着墙站了一会儿。
病房里的动静她已经听不真切了,再见到母亲在她预料之外,但真正碰上面之后,她却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在意了。
就像是看到一个陌生人一样。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多年来的不甘在此刻都化为灰烬,肩上无形的重量陡然间一轻,季浮舟仰着头把最后的眼泪逼回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最后一点念想放下了。
以后不过还是她一个人过。
她总会给自己找到一个真正的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