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
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一定很可怜吧。
程观月并不认为自己可怜。
即便她实际也没比这好到哪儿去。
但她曾经觉得季浮舟很可怜。
早在刚认识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季浮舟过于“独”了。
没有朋友,看不到家人, 也没有什么人愿意跟她走在一起。
当然后来她知道季浮舟也是有朋友的, 跟班上同学的关系也不算太差。
但那时候即便是周钰, 跟季浮舟的关系也说不上有多亲密。
季浮舟大部分时候都是独来独往。
一个人游离在“正常”的体系之外, 就会变得格外显眼。
程观月也因此也越发地注意到她的存在。
一开始确实存了几分利用的心思, 答应在一起只是闲着无聊顺口为之, 但后来能够将那段关系持续下去, 而不是当做玩笑做处,委婉拒绝, 不能说当中没有没有这样的原因。
程观月觉得季浮舟很可怜。
尤其是在季浮舟带她回家去的时候。
倒也不是什么很正式的场合,只是程观月去食堂的时候被同学迎面撞上,泼了一身的汤汤水水。
又正值夏日,汤汁渗透短袖校服, 黏腻地粘在皮肤上叫人格外的不舒服。
程观月跟老师请了假, 趁着午休的时间回去换衣服。
她在校外撞上了季浮舟。
季浮舟住的地方距离学校并不远,只隔了两条巷子, 她翘了上午半节体育课回去睡觉, 在楼下面馆吃完饭正准备回学校。
程观月知道她住在附近, 便顺口问了一句可不可以借她换件干净衣服。
她没叫司机,那天早上司机就跟程父请了假,她自然不可能再那么不懂事地去打扰别人。
但她又不乐意在夏天去挤公交,更何况一来一回耗在路上的时间就太久了,她不想因为迟到或者旷课给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
正巧就这么幸运地撞上了季浮舟。
季浮舟比程观月个子高一些,衣服也要大一码,但总好过小一码勒得难受, 也能将就着替换一下。
闻
到程观月身上那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菜味,季浮舟先扭过头去闷声笑了一阵。
是因为她从没有见到过程观月这么狼狈的模样。
第一次见还挺新奇的。
其次就是有点高兴,程观月愿意求助她,也说明她信任自己。
季浮舟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在程观月略带不满的瞪视之下,她勉强止住了笑意,轻咳了一声,转身领着她往住的地方走。
季浮舟住的地方在旧居民区的二楼,有个小露台,往前走几步拐进去有好几家住户,楼下几乎都被租给了开店的,斜对面的巷子口就是开面馆的,去学校算是必经之地。
也是够图省事儿的了。
程观月跟在季浮舟的后面,走进旧楼道的时候还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这种地方的环境不算太好,因为年代久远,但毕竟隔壁就是市重点的高中,很多有孩子的人家削尖了脑袋想要买下这里的房子。
再不济也要想尽办法租房陪读,方便孩子上下学。
所以这里的房子实际上价格不菲,就连租金也高得离谱。
当然也有不少在陪读风潮兴起之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住户,大多都是老年人了。
程观月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她家里有专职的司机,而且住的别墅距离学校也不算特别远,因此也不怎么看得上这种地方。
她没怎么在意季浮舟是怎么住在这里的,只要没偷没抢,她都不是很在乎。
跟在季浮舟后面进了门之后,程观月先被里面的凌乱程度惊呆了。
房子的户型不错,坐北朝南,走进去就是宽敞的客厅,看装修细节之处算不得用心,但用料也绝不是粗制滥造敷衍了事。
可惜现任主人并没有好好爱护,沙发上堆了一堆衣服,也不知道是干净的还是刚换下来的,茶几上还摆着泡面杯——绝不是刚刚才吃完的,却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本该好好摆在厨房里的碗也东一个西一个的乱放着,鞋柜边还歪歪斜斜地堆了一摞书,旁边的纸箱里什么都有,大约都是平时随手乱丢进去的。
一眼扫过去就没一个东西是整整齐齐地
放在它们该放的地方。
大约是觉察到了程观月震惊的目光,季浮舟难得感觉到几分窘迫,摸了摸鼻子小声解释了一句:“早上赶着上课,没来得及收拾。”
但眼前这副“壮烈”的图景,绝不是一个早上就能形成的。
程观月一时都有些无言。
难道没有别人帮着季浮舟收拾吗?
她觉得有些奇怪,季浮舟怎么说也还是个学生,上学放学比一般成年人工作时间还要长,若她真有几分心思放在学习上,回来之后也就没什么精力再打扫卫生了。
但季浮舟家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书房里的书都是季浮舟自己的课本,除了高中的还有初中的——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确实还有一个初中。
季浮舟可能更早以前就独自住在这里了。
唯一的卧室里也只有一张床、一个枕头,柜子里也全都是季浮舟一个人的衣服,除了校服,乍一眼看过去几乎都没什么区别,好像是同一套直接批发了一箱回来换着穿。
衣服也叠得乱七八糟,根本不像样子,像是直接随手丢上去了事。
季浮舟从柜子里面扒出一件跟校服颜色相近的t恤衫,递到程观月手上的时候就是皱巴巴的一团。
若是换个人来,也许根本就不愿意接。
程观月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心里也是嫌弃的。
直到接到手上,闻见淡淡的洗衣液香气,她才感觉心里的芥蒂少了那么一丢丢。
至少基本的卫生是过关的,而不是真正脏乱到不堪入目,只不过是不会收拾。
季浮舟拉上窗帘,主动让出房间给程观月换衣服。
程观月抱着衣服在房间里磨蹭了许久。
她无意间打量了一圈这间屋子,心底是止不住的震惊,乃至一些震撼。
太空了。
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程观月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季浮舟一句:“你爸妈呢?”
季浮舟像是不太乐意听到这个话题,脸色明显变了一下,但是程观月问她,她撇了下嘴,扒拉了一下头发,还是老实回答了。
“他们都忙。”季浮舟说道,“
我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久到可能几年才能见上那么一次。
季浮舟平时从来都提不到她的父母,若非程观月主动追问一次,她甚至会忍不住私下猜测她父母是不是已经过世了。
事实是并没有。
但这比真正过世还要让人如鲠在喉。
那时候季浮舟的神情里是有些难堪的,她下意识移开了视线,避开了程观月投来的目光,有些不安地揉着自己的后颈,全身上下都写满了不自在。
好像就是那么一次,程观月看着站在客厅阴影里的季浮舟,余光扫到背景里乱糟糟的沙发和茶几,像是被人攥住了喉咙。
真可怜啊。
她抑制不住地想道。
程观月心软了一下。
就再多陪她一会儿吧。
她大概是这么想着的。
自那之后的一段时间算得上是她们之间短暂关系的“蜜月期”。
程观月开始频繁出入季浮舟家,一点点帮着她收拾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教她怎么叠衣服,怎么将各种小东西分门别类。
那里对季浮舟来说早就已经是实质性的“家”,有了程观月的帮忙,家终于真正有了家的样子。
那里对季浮舟来说是不同的。
程观月能够感受到,每每进了家门,季浮舟总是会比在外面的时候放松许多。
等到程观月也跟在后面进来,一关上门,季浮舟便扭过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看。
随后等着她们的大概就是一场场游戏,比如纸牌、飞行棋、五子棋之类的东西,没什么新意的游戏,却能让季浮舟轻易的高兴起来。
她到底是有多缺爱啊。
程观月曾经忍不住腹诽过。
也多少带着些诧异。
随之而来的又是几分心软了。
之后也有可能是季浮舟被程观月强压着写作业。
——后来这样的也越来越频繁了。
季浮舟对学习没什么兴趣,但是天天打架斗殴还能考进市重点无疑证明还有救,至少底子不算太差。
只是落下的课程太多,在做作业或者考卷的时候就显得格外的磕碜。
程观月一个低一
年级的学妹,反过来辅导季浮舟这个学姐竟也是绰绰有余。
季浮舟每次嘴里嘀咕着做试卷没什么用,她又不想上大学之类的话,但在程观月温柔的笑脸之下,她仍旧是乖乖地低头。
考卷答案就算填写得惨不忍睹,好歹最后也耐着性子写完了。
而且考卷的分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不断升高。
眼瞧着起码上个大学是有指望的了。
程观月也只在这时候格外的严格,她那时候还没想过跟季浮舟分开的事,便绝不容许有女朋友中途辍学的可能性存在。
季浮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每每嘴上抱怨几句,但行动上从来不会有任何抗拒的表现——
虽说就算是在其他方面,她也很少反驳程观月的话,从来都是对方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听话得惊人。
有时候程观月也会恍惚产生几分幻觉,感觉自己仿佛饲养了一只大型犬。
原本时光这样过去或许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但程观月却总是时不时地回想起自己留下陪伴季浮舟是出于“同情”,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对季浮舟投入了过多的感情,或许还未到爱情的地步,可她仍旧会为此感到不安。
季浮舟绝不在程观月正式的择偶标准之中。
程观月也从未想过以后要为了季浮舟去“对抗全世界”,她仍是倾向于追逐利益,甚至刻意隐瞒了自己跟季浮舟交往的消息,只当是按部就班的人生轨迹之外一段无人知晓的小刺激。
季浮舟成绩不好、时不时还会惹上打架斗殴之类的麻烦事,相对于程家大小姐来说是绝对的地位悬殊,根本上不得台面。
季浮舟什么都不能带给她。
她们早晚有一天是要分开的。
那么在这种时刻投入过多的感情绝不是什么好事,程观月唯恐同情会变成真正的不舍、乃至爱恋之心,便开始刻意回避起来。
不耐烦便渐渐随之生起。
季浮舟理应是能够觉察到程观月那微妙的情绪变化的,毕竟那段时间她可以算得上是程观月最亲密的人,连叶听风都赶不上。
但是季浮舟不声不响,几次被程
观月放了鸽子、甚至恶意地放任流言,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
这人到底是神经太过大条了,还是压根就是个粗鲁的木头,不知冷热,也不够体贴,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主动退出。
程观月心底是有过烦躁的。
可每每看到季浮舟那张转向自己就变得温柔带笑的脸,那些刺人和决绝的话她就说不出口。
也包括分手之类的提议。
她应该让季浮舟自己主动开口,若是她先说分手,岂不是要影响自己的形象了吗。
绝不是因为“舍不得”。
程观月给自己找好了借口,却全然没想起来实际上她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什么人知道。
她这边仅有的知情人是叶听风——而她在叶听风面前也压根没有什么维持形象的必要性。
日复一日的沉默就像是一种另类的折磨,当程观月过于刻意地在心底强调着“同情”,情绪渐渐失了控,她看着另一个人的眼神就变了味道。
“同情”变成了“可怜”。
近乎施舍一般的怜悯,是会叫人觉得不舒服的。
那时的程观月从未在意过这一点,倒不如她更希望季浮舟知难而退,主动退出这段隐秘且渐渐扭曲的关系。
最终她如愿以偿了,却没有想到多年以后的自己会感到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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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
多年以后程观月带着尚且还迟疑着的追求心态找上季浮舟,迎面撞上的却是这样颠倒的立场。
程观月独自在独居的公寓里买醉,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还要叫来季浮舟帮她收拾烂摊子。
即便她一个电话就能叫来别人收拾,也并不是真的无依无靠。
但看到季浮舟那样轻而浅的脸色与态度的时候,程观月却像是被人戳中了痛脚。
难道她有资格“可怜”季浮舟吗?
时隔多年程观月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没有那个资格。
她甚至比季浮舟还不如。
至少季浮舟走出来了,而她还没有。
季浮舟看她的目光像是在看傻子——醉酒的人跟傻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你在可怜我吗
?
当然不是。季浮舟这么回答。
“我只是担心会影响工作。”季浮舟最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