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四月里的寻常天, 杨丽华用过午膳后要去诵经,于是将外孙女交给夏蔓和陈婤,让她们带着李静训去后院玩耍。
庭院中日光正盛, 夏蔓先是提议来放纸鸢, 李静训歪着脑袋摇了摇, 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陈婤见状, 灵机动, 温柔地说:“不如我们来扎染吧, 奴婢今早刚刚用芍药花制作了桶嫣红色染料,还有之前存下的白色纱布,都是现成的!”
听到陌生的玩意儿, 李静训顿时来了兴致,眨着大眼睛问道:“什么是扎染啊?”
陈婤勾了勾嘴角,耐心地讲解道:“扎染又叫绞缬, 是种布料印染方法, 具体说就是将布帛某些部分用针线穿缝或结扎起来,然后将其余部分投入染料中,最后就会呈现出由深而浅、具有晕染效果的花纹。”
“自己染块花布?”李静训觉得很新奇,频频点头, 开心不已道:“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们就来做这个吧,阿婤姐姐你快去取工具和材料!”
陈婤应了声“好”, 随即看向夏蔓,客气地道:“姐姐, 你先带小娘子到那边凉亭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夏蔓点了下头,又关切地询问道:“你个人拿得了那么多东西吗?”
陈婤甜甜笑, 乖巧地回道:“放心吧,我可以的。”说罢,转身离去。
夏蔓将李静训带到亭子里坐下,想到待会儿要劳作,于是帮她撸了撸袖子,又替她将披散的头发重新挽了挽,然后哄她聊了会儿天。
没过多久,陈婤便回来了,她右手提着个木桶,左手端着个木制工具盒,手臂上还搭着几匹净白的纱布。夏蔓见状,赶紧迎上去帮她拿东西,两个人起将这些用具件件地摆放到凉亭里的石案上。
此时,李静训已经迫不及待,拉着布料角,心切地询问道:“阿婤姐姐,这要怎么做啊?”
“小娘子莫急,奴婢先给你演示遍。”陈婤说着,打开工具盒,取出把铜剪,麻利地裁剪下块方布,然后又取出针线,娓娓介绍道:“首先按照心中设计的花纹,用针线将需要留白的地方缝起来。如果是比较复杂的花纹,就需要提前在布帛上画出来,然后绞扎过程中,还要用到撮皱、折叠、翻卷、挤揪等方式,不过今天我们还是来简单的茧儿缬吧!”
紧接着,只见陈婤灵巧地穿针引线,如行云流水般,熟练地在方布上缝扎出五个整齐对称的疙瘩。李静训和夏蔓皆全神贯注,看得双眼放光,夏蔓更是不由称赞:“阿婤,没想到你的针线活如此娴熟,真是心灵手巧啊!”
陈婤闻言,略有些不好意思,谦虚地回道:“姐姐过奖了,我小时候在爹娘身边,没有其他可玩的,就靠做点布艺,打发时间了!”她边说边将装有染料的木桶拖到跟前:“下步就是染色了,尤其是结扎的边缘位置,定要格外注意。”语毕,她将方布浸入染料中,小心翼翼地揪着那几个疙瘩,点点把其他地方染均匀。
李静训跟着凑上前,扒着陈婤的胳膊,急切地道:“阿婤姐姐,好了吗好了吗,什么时候能看它的花纹啊?”
陈婤看着李静训的样子,忍俊不禁道:“正常说呢,要经过道蒸煮的工序,然后再晒干才能拆线,那样颜色会上得牢。不过既然小娘子心急,奴婢现在就给你看,只是还得吹干些!”
李静训听罢,连续“嗯”了好几声,清脆地笑了起来。陈婤却眼睫闪烁,打趣着道:“小娘子啊,现在你不要再拉着我了,不然我怎么才能把布取出来呢?”
“哎呀!”李静训羞答答地松开手,又往后退了步,给对方让出些空间。随即,陈婤将方布拧了拧,取出来摊平在石案上。之后,她用帕子擦干净手,又与夏蔓和李静训嬉笑着,等了刻钟。
因为纱布质地轻薄,放在通风处,倒是很快就干透了。陈婤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小心翼翼地开始拆线,拆完后缓缓展开方布。李静训和夏蔓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只见嫣红的底色上工整地点缀着五枚细长椭圆的蚕茧形白色散点,其色彩交界处有晕染渐变的效果,特别自然好看。
李静训连连拍手,不吝赞美道:“哇!真的是太神奇了!我也想做,我也想做!”
陈婤笑吟吟地,立刻又裁了块方布:“好好好,小娘子自己动手试试。”
然而,李静训接过纱布后,忽而流露出为难的神情:“可是,我不会缝东西……”
陈婤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其实不用针缝,直接用线缠扎也可以的,奴婢来教小娘子。”说着,她截下段线,揪起李静训手中的纱布,系出个小疙瘩,然后又牵着线在上面缠了好多圈。
旁的夏蔓见状,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主动应和道:“我来替你们截线,你们两个慢慢缠,慢工出细活儿!”语毕,她已绕到另侧,默默地开始打下手。
陈婤对夏蔓颔首笑,表示感谢,然后将截好的线绳递给李静训。李静训兴致勃勃地缠着小疙瘩,陈婤紧跟着在旁边指导,有时候见她系得松了,就帮她再缠缠,有时候见她系的疙瘩太小太圆,又帮她再拽拽。
夏蔓侧首瞧着碧玉年华、青春可人的女子和活泼机灵的孩童起专注劳作的模样,只觉得这画面特别温馨美妙,不由抚了抚额前的碎发,想到自己岁数大了,倒成了这画面中不和谐的部分。
不多会儿,李静训已在方布上系满了八九朵疙瘩,兴奋地催促道:“差不多了,快放到桶里上色吧!”
陈婤点了点头,和声细语地应道:“好,交给奴婢,奴婢来染。”随后,她又耐心地重复了遍浸染、晾晒、拆线的工序。
候在旁的夏蔓和李静训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最后的效果,只见铺开的方巾呈现出各种大小不、深浅不同的晕染花纹。
李静训顿时有些气馁,微微噘着嘴,嘟囔道:“没有阿婤姐姐做的工整……”
夏蔓见状,抚了抚小静训的肩膀,悉心安慰道:“其实这样不规则的纹路也很好看呢!”
陈婤也赶忙跟着附和:“是啊,绞缬的乐趣就是变幻玄妙,即使用同样的手法扎结出相同形状的疙瘩,也会出现不同的效果,我方才染的那块,每个花纹细看也是不尽相同呢!”
听那两人这样说,李静训觉得有些道理,随即复现笑颜,意犹未尽道:“阿婤姐姐,我还想继续染!”
陈婤当即应允:“好啊,这次我们染块大的,做精细点,给小娘子当披帛。”说罢,她将剩下的布裁成了块长条形的巾子。
李静训拿起纱布,时间又有些犹豫,举棋不定道:“那我们这次要扎什么花纹呢!”
陈婤倒是从容不迫,拉过白布角,边演示边讲解道:“小娘子像奴婢这样,揪个特别圆的小疙瘩缠上,然后再围绕中心点,扎结出同样大小的四个疙瘩,这样就形成了个花朵的图案。”
李静训听得认真,频频点头:“明白了,我明白了!”随即,两个人开始埋头苦干,夏蔓则继续在旁帮着截线。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陈婤直在和李静训交换心得,突然意识到冷落了夏蔓,担心她无聊,于是边继续着手中的活儿,边道了句:“夏蔓姐姐,等赶明儿有空,我给你做件紫缬襦!”
夏蔓闻言,脸上浮出抹略显尴尬的笑,淡淡地回道:“还是不要了,我年纪大了,不适合这种清新俏丽的纹饰。”
此言出,李静训猛地抬起头,急切地抢话道:“谁说不适合了,夏蔓姑姑你看上去很年轻呢,穿这种小碎花的上襦,定很好看!”紧接着,她又转向陈婤,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阿婤姐姐,定要给姑姑做,我想看她穿呢!”
陈婤乖巧地应道:“是,奴婢遵命!”说完,她欢喜地对夏蔓挑了挑眉,夏蔓无奈,只得笑而不语。
又过了会儿,陈婤见长巾上的“花朵”已经布满,便停下结扎,开始查缺补漏,同时对李静训建议道:“我们这次浸染完不要急于拆线,等奴婢拿回去蒸煮、晒干后,再拆线,漂洗遍,这样效果才好呢!”
“好的好的,姐姐是专家,都听你的!”眼看快要大功告成,李静训更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这时,忽然有个人影从远处靠近,夏蔓率先意识到,抬头瞧是吴式微,立刻唤了声:“式微姑姑。”
紧接着,李静训也抬起头,欢天喜地地招呼道:“吴嬷嬷,你快来看,阿婤姐姐在教我绞缬呢!”待吴式微走到近前,她赶忙拿出染好的方布给对方看:“这是我刚才做好的。”
吴式微接过纱布,摸了摸李静训的小脑袋,和蔼地夸道:“真好看,我们小孩太厉害了!”然后与陈婤对视点了下头。
陈婤和李静训继续干活儿,吴式微的心思却不在二人那,她转而绕到夏蔓身边,意味深长地道了句:“皇后方才来了……”
夏蔓顿了下,不明所以:“是需要我去侍候吗?”
吴式微沉稳而又缓缓地说:“已经走了,不过公主有话想跟你说,让你去茶室见她。”
夏蔓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坦然地放下手中的线,语气如常道:“那我现在就过去,这里就交给姑姑了。”
吴式微颔首,嘴角微动:“嗯,我看着小孩,你去吧!”随后,她目送着夏蔓路远去,心中若有所思。
夏蔓来到茶室时,见到杨丽华正独自坐在案前煮茶,她赶紧快步上前,行了礼:“公主,奴婢来煮吧!”
杨丽华微微笑,亲切地招呼道:“不用了,已经三沸了,快坐下吧!”说着,她从银釜中舀出茶汤,给面前的两个瓷杯满上,又向前推了推:“今年春天的新茶,你也尝尝。”
夏蔓从容坐下,端起茶杯抿了口,淡淡地回道:“挺清香的!”
杨丽华牵起嘴角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而也低头品起茶来。空气凝滞了片刻,她忽而不经意地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我第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个连头都不敢抬的小丫头,就跟小孩现在的年纪差不多。”
夏蔓闻言,不由也陷入回忆,徜徉着道:“是啊,转眼间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这时,杨丽华放下手中小杯,注视着对面的女子,认真地开口道:“夏蔓,这么多年了,陛下对你的情意,你也应该清楚。”
夏蔓听到这话,心里陡然咯噔,捧着茶杯与桌面磕了下,急忙缩回手。
杨丽华见状,又放缓了语气,眉眼间衔着片温和,徐徐地道:“他现在是皇帝,看上你了,其实完全不需要跟我打招呼,直接把你调到御前侍候,不过是道旨意的事。可是,皇后今日竟特意来跟我谈此事,足以说明陛下照顾你的感受,想给你名分。我想听听,你是怎么考虑的!”
夏蔓想到自己对杨广的承诺,下意识不安地搓起双手,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异常沉稳淡定,甚至有些麻木:“奴婢只是个宫女,而且都这把年纪了,能被陛下看上,自然是受宠若惊,不敢辜负圣恩。”
这番说辞显然不符合杨丽华的预期,她轻轻呼了口气,耐心地道:“你我之间,不要说这些客套话,我想听你的真实感受。夏蔓,我看得出你对陛下直是敬而远之,不甚上心,你到底有何不满?”
此言出,夏蔓倏然抬起头,与杨丽华四目相对,真诚地回道:“公主折煞奴婢了,陛下允文允武、气宇非凡,奴婢哪里有什么不满。”
杨丽华听罢,不假思索,直言道:“那就是你心中有其他人。”
夏蔓愣了下,知道对方指的是杨秀,坚决地表态道:“奴婢心中没有他人!奴婢只是觉得自己和陛下的距离太远,治国理政的大道理就不必说了,就连文化素养、审美情趣方面,奴婢与陛下也谈不到起,奴婢看不透陛下的心思,不理解陛下的抱负,自然没有心悦的感觉。”
听到这个答案,杨丽华不禁掩面笑,随即品了口茶,然后才不疾不徐地道:“听你这么说,倒像是自卑作怪了,但是男女之情又不定非要靠这些才能维系。陛下对你的温柔体贴,你总可以感受到吧,只要你对此不排斥,那就不要自寻烦恼了。”
夏蔓琢磨着公主的话,时间有些恍惚。细细想来,杨广确实对自己很好,她完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沉静半晌后,终是“嗯”了声,颔首默认。
杨丽华顿时心花怒放,发自肺腑地喜悦道:“好好好,既然你没问题,等赶明儿我就回复皇后,让陛下早日给你名分。”
夏蔓却是有些惘然,只得以玩笑掩饰自己的空虚:“公主这么急切把奴婢送走,让旁人看着,怕要认为我们主仆不合了!”
“莫要浑说,我这是为你觅得好归宿而高兴呢!”杨丽华故作严肃地瞪了夏蔓眼,而嘴边却依然挂着笑意:“再说你成为陛下的嫔御,我们照旧可以时常见面,哪算什么送走啊!”
看见公主如此开心,夏蔓也跟着咧嘴笑了笑,没有再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