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第 256 章
承元三年, 七月中旬。
天气热得厉害，室外热浪滚滚，鸣蝉苦夏, 叫声经久不绝，颇为凄厉，直吵得人耳朵疼。外面日头火辣辣的足以将人晒干, 纵是高大繁茂到足以用来遮阴的树木也被晒得有些萎靡不振了。白天的店铺生意都冷清了许多, 伙计们狂扇着扇子, 身上依旧在疯狂飙汗, 不得不时时备着一条汗巾擦汗, 汗巾也不知道拧过几回水出来了。
洛都城中已经热到如此地步, 皇宫中只会更热。高大的宫墙和树木挡住了风，空气流动缓慢，宫墙里面的气温只会更高，白天的日子只会更难熬, 在外伺候的侍人与宫女时常热得汗流浃背，更羡慕在殿内伺候的侍人与宫女。
天子居所明光殿内也是酷热难当, 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 殿内放了好几处冰鉴，冰块不住地往上冒着白丝丝的寒气, 饶是如此, 殿内也只比外边凉快了一点。御书房那块地风吹不进来, 待在那里不到一刻钟就热得汗流浃背, 原先习惯在御书房处理政务的李辞不得不将折子都挪到明光殿的外殿来处理, 可情况也就好上一点而已。
“陛下，不如再添些冰鉴过来。”已经荣升为常侍的孟深看李辞实在是热得不行，忍不住提议道。
自延和帝崩逝后, 伺候了延和帝一辈子的苏常侍获准离宫荣养，而延和帝在崩逝之前感念他侍奉了自己一辈子，忠心耿耿，对他多有厚赐。纵使是李辞登基后，对这位从小便看着她长大的老人也多有封赐，让他归乡荣养。
苏常侍退下来之后，接替他位置的人是孟深。
孟深的资历够深。昭宣皇后在时，孟深便到了青镜殿里伺候。到李辞出宫开府后，孟深也一道跟着去伺候了。他是李辞潜邸时的旧人，忠心自然是不缺的，只是还缺了点历练。但李辞习惯了用他，在李辞登基前他便跟在苏常侍身边学习，也算有所长进。
新帝登基后，孟深便成为了内侍之首的常侍。
“算了，也不只是朕这一处热，洛都里外哪有不热的。”左右都有宫女掌扇，可李辞依旧是热得面色有些发红，额头处不断有细密的汗水冒出来，用沾了水的帕子擦了又擦，可惜也无济于事。
“皇后那如何？冰敬若是少了，便从朕的份例里扣过去。”李辞自己还热着却惦记起了远在皇后居所凤仪宫中的赵容倾。
“陛下放心，皇后殿下那谁都不敢怠慢，冰敬一直都是足够的，必不会使殿下热着。”孟深回道。他知道皇后殿下在陛下心里头是个什么地位，陛下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会愿意委屈了皇后殿下的，伺候的人心里头都敬着皇后殿下，在皇后殿下跟前做事更是一向万分用心。
李辞听罢放了心，重新低下头专心批起折子来。只是殿里暑气实在是重，热得人心里烦闷躁动，正好又看到了让人不快的地方，她忍不住将折子朝桌案上一摔，起身撂下一句，“走，去皇后那里。”
孟深见状赶紧跟上去，吩咐后面的人摆驾。
凤仪宫距离明光殿并不算远，历来都是作为皇后的居所。先帝一朝时，元后早逝，凤仪宫空置了多年，直到新帝登基之后才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说起来，朝堂上曾经因为帝后同为女子的事纠结过一段时间，实在是帝后同为女子之事乃千古第一例，引得一些刻板老酸儒又卷土重来拿此事大做文章。这些酸腐之人原先在延和帝为李辞与赵容倾二人赐婚的时候已经闹过一回了，只是当时被延和帝压了下去，现在又贼心不死出来作妖。
等到李辞被立为太女时，他们又出来闹了一回。原先赐婚的时候他们说服自己，李辞只是亲王，纵使王妃亦为女子，也只是皇室内部之事，无伤大雅。但储君为国本，将来更是一国之君，天下臣民的表率，岂能给天下臣民做不好的示范。倘若民间纷纷效仿，天下岂不大乱？
于是上奏请改立太女王夫。
李辞差点气笑了，不过她完全不搭理这些人，这些人越搭理反而越来劲。她与阿容的婚事是父皇明旨亲赐的，更是昭告了天地祖宗的，她们俩的名字是刻在了皇家玉牒上的，谁也没有资格把她们分开。
她是雍王，阿容便是名正言顺的雍王妃；
她是太女，阿容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女妃；
她是皇帝，阿容便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
谁也不能置喙。
李辞到凤仪宫的时候，赵容倾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正拿着些卷轴翻看着，神情颇为严肃。宫女欲要通禀，李辞摆摆手让人都下去后，自己一下就蹿到赵容倾身边，挨着她在软塌上坐下，像没有骨头似的抱着阿容的腰肢，下巴也搁在阿容的肩膀处对着一截莹白的脖子亲亲蹭蹭。
“你不觉得热得慌么？”赵容倾笑着转身摸了摸她的额头，这人脸颊有些红，显然是过来时热气热出来的。她把自己从李辞的怀抱中放出来，去绞了帕子给她擦了擦。
帕子沾了水，湿湿凉凉的感觉在脸上划过让人畅快了许多。外头日头正是火辣的时候，饶是明光殿距离凤仪宫不远，可一路过来还是遭罪不少。
“你怎过来了？”赵容倾一面心疼她，一面奇道。往常这个时候，李辞都是在御书房或是明光殿批折子或是召集朝臣议事的。
“暑热太过，心里烦躁，想你了便过来了。”李辞含糊着找了一个借口，想起前头看到的那道折子心里不悦，却不打算告诉赵容倾，话音一转说起了黏糊的情话。
好在周围伺候的人都被李辞摒退了，不然这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说这些“不要脸”的话，皇后殿下的端庄仪态便要维持不住了。
“晚上不是都能见到么？”赵容倾摸了摸李辞软软的耳朵，挨着她坐下，这人马上附身过来，抱着就不肯撒手了。好在凤仪宫里冰鉴够多，室内比室外凉快许多，不然两人这么抱下去，不出片刻就要满头大汗了。
“距离日落也有不少时辰。”李辞有些惆怅道。若不是不可以，她都想时时刻刻与阿容黏在一起。可惜的是，除了例行的朝会，每日呈上来的折子都摞成小山高，基本上都要她批复。每日花在处理政务上的时间便是清醒时的三分之一了。
若非她现在是同阿容住在一起，每日与阿容相处的时间便更少了。
是的，帝后如今是同吃同住的。历代天子居住的明光殿俨然已经被李辞当成了临时居所或是处理政务的地方，凤仪宫才是她日常起居的地方。虽然按照礼法来说这不合规矩，但当今后宫仅皇后一人，天子又向来是有些任性的，算起来这并不是大事，帝后和睦也是好事，也就没有人揪着这点不放去惹帝后不快。
李辞毫无形象地瘫倒在赵容倾的膝上，兴致盎然地把玩着赵容倾的纤指。这是李辞平日里最喜欢的状态之一了。
但玩着玩着，李辞突然就不好了。
“阿容，这、是什么？”拉着赵容倾的手亲亲的李辞余光不经意瞥见桌案上摊开摆放的画像时，差点惊得跳起来，好在她稳住了。
她视力极好，画像几乎是完全摊开的状态，上面的人物相貌以及旁边标注的出身、风评、性情等内容都一览无余。她很清楚这类画像的用途，更何况此前她也见过，于是更加心惊肉跳。
真是该死。
李辞表面上努力维持风轻云淡，在心里却把那些为了选妃之事上蹿下跳的朝臣挨个拎出来骂了一遍，面上若无其事问赵容倾这是何人送来的。
“哦，陛下不知道么？”赵容倾目光似疑惑地看了李辞一眼，似笑非笑道，“外朝见陛下后宫空虚，体恤陛下，请求臣妾为陛下纳妃呢。”
阿容鲜少在她面前自称“臣妾”的，一但这么做了，那绝对是不高兴了。
李辞心肝都颤了颤，镇定地伸出手随意地翻了翻那些画像，愤然道：“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竟然把这些破事扯到你跟前来了，回头朕必要好好申斥他们。”
“这些东西不看也罢。”她一边说着，一边囫囵卷了画像要扔走。
“陛下真觉得这是破事么？”赵容倾轻飘飘地反问一句。
“当然了。”李辞应得气势颇足，表决心道，“我的心里只容得下阿容一人，后宫中自然也是有阿容一人就够了。”
赵容倾眼里的笑意随着这话切切实实达到了眼底，摸了摸李辞白皙圆润的耳垂，玩心大起，“可是陛下真的不看看么，好歹也是臣工们的一片心意。臣妾方才替陛下粗略看了看，确有不少姿色出色的。”
李辞一听顿时急了，喊了孟深进来，将所有画像一股脑地塞到他怀里，“朕不想在宫里再看见这些东西，通通拿去烧掉，立刻，马上。”
孟深高度贯彻了急天子之所急的宗旨，一分一秒都不敢耽误，抱着画像一溜烟跑没影了。
李辞的举动取悦了赵容倾，她又摸了摸李辞的脸蛋，“你好乖啊。”说着又在李辞耳边低语一句，“今晚奖励你。”
见危机解除，阿容又说给她奖励，李辞眼睛都亮了，开始期待夜幕降临。哪怕是后面又要回去批折子，她也觉得干劲十足，效率都高上不少。
晚间李辞回凤仪宫，如愿以偿拉着赵容倾做了一些速度超快的事情。
事毕，李辞舒舒服服地躺在床榻上，怀里抱着香香软软的人，昏昏欲睡。
“永福，你想不想要一个孩子？”在李辞就要陷入沉睡之前，耳边突然响起这么一句话，把她生生吓醒了。
“阿容，你说什么？”李辞以为自己幻听了，眨巴着眼睛有些茫然问道。
“你不想有个孩子么？”赵容倾望着她，明眸里尽是柔色。
“可、可是，我们也生不出孩子啊。”李辞傻愣愣回道。
两个女人怎么生得出孩子呢。
“傻子。”赵容倾亲昵地轻刮了一下她的下巴，在她怀里找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窝着，没有再多说，由李辞自己想明白。
李辞没多久就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却陷入了沉默。
她们当然是不可能拥有自己亲生的孩子的，阿容所说的孩子只能是从宗室里过继过来成为她们的孩子。可是……
“永福不想做母亲么？”见李辞迟迟不出声，赵容倾又问了一句。
母亲么？
李辞越想眉头皱得越是紧，她有些烦躁地将自己埋在薄被里，闷声道：“阿容，我需要好好想想。”
其实这个问题李辞自然也想过，她与阿容的情况较一般夫妻特殊，她们是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但她们却必须要有子嗣，天子若是没有子嗣，底下容易生出诸多事端来。
朝臣也是看到了这个隐患，近来请求天子纳男妃的奏言才会这般多。对于朝臣而言，天子二十有余而膝下空虚，这可不是个好现象。一般人在这个年纪，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他们忧心也是正常。
在他们看来，今上登基三年，勤勉政事，宽和善纳，对臣民优容以待，眼下四海昌平，俨然有了明君在世之象。欣慰之余，不可避免的把目光投向了天子的后宫，忧心起了天子子嗣传承的问题。
当今天子是女帝，成婚将近八载，膝下仍无所出。盖因皇后亦是女子，二人感情深笃，天子后宫从无二色，在这般情况下，两个女子要是能生出孩子才真是见鬼了。
但子嗣传承是关乎家国社稷的大事，不可轻乎。一些臣子已经在暗地里打算起来了。女帝不是大魏朝头一份，但帝后皆为女子确实头一回，涉及帝后的事情，先是礼部就要愁掉大把头发。
事关天家传承的问题，朝臣也愁，但也是有可以参考的章程和办法的。文锦帝时，天子便立了男子为君后，后宫亦有男子为侍，天子所生子嗣便是正统。即便是今上不愿意纳男子入后宫，也可从宗室里挑选优秀的血脉过继为嗣。
但今上从来似乎没有重视过这个问题，如此，他们便有义务提醒一二了。
所以才有了近日的事情。
很显然，天子若是想要子嗣，两个方法，一是纳男子为妃，亲自生下皇嗣；二则是从宗室过继。
但从目前看来，这些人更想要天子拥有自己血脉的皇嗣，过继之言反而少之又少。这些人还尤为“贴心”，将名单和画像都呈了上来。还有更贴心的，觉得依照今上对皇后的宠爱，该是更喜欢女子，为了邀宠，竟在私底下物色了一批美貌女子想要呈献给天子。
李辞真是又气又好笑，这些折子她看过后便扔到一边了，这事她也不敢让阿容知道，万一阿容生气了，指不定自己就要灰溜溜的回明光殿住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更没有香香软软的阿容抱。
谁知道，这些人竟然胆大包天地把事情捅到阿容这里，这才勾起阿容的心思的。
李辞越想越恼怒，决定下次朝会把蹦哒得最欢的那几个拎出来骂一顿再说。
眼见这人沉默的有些久了，赵容倾又怕她闷着，把人从薄被里捞了出来，柔声问她，“永福是怎么想的？”
李辞当然是不想的啊，至少目前是不想的。她觉得自己还年轻，没有必要这么快就养一个孩子。还有就是，她也担心若是有了孩子，阿容关注孩子多过她怎么办？她可不会忘记好几次因为阿容要陪三姐家和李善家的几只小活猴玩耍而“冷落”她的事情。
她才不愿意找一个小祖宗回来跟她争宠呢，这种事情最好晚几年再说。
李辞刚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是在对上赵容倾看着她的目光时，顿时懊恼不已，她怎么能够忽略阿容的心情呢。
阿容本来就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她既是说了，那么便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阿容。”李辞想明白后，拉着赵容倾的手，目光真切而诚恳，“你想要一个孩子么？”
“我想要的。”赵容倾满目柔色，似清波起涟漪，“我们可以拥有自己的一个孩子，可以一起养育她，教她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看着她无忧无虑地长大，不好么？”
李辞看到了她眼里的憧憬，沉默了半晌，终是沉沉吐出一口气，握紧了她的手，“好，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既然已经答应了赵容倾，孩子的事情自然也被李辞上了心。但在次日的朝会上，她还是把在纳妃这件事上蹦哒得最欢的几个人拎出来揪着他们的错处狠狠申斥了一顿，让他们好生没脸。
其他人眼见此状，心里门清天子发作这些人的原因，再想想皇后的出身，一个个也知趣的不再提了。他们也怕逼的太急惹火上身。别看今上近年性情宽和了不少，可谁也不会忘了，今上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混不吝的性子。真惹急了，倒霉的还是自己。
“天子无嗣，终究国本不稳。陛下向来看重温尚书，您若是去劝谏陛下，陛下许会听得进去。”下了朝，有朝臣凑到温止面前如此说道。
身穿紫袍的温止脸上温和带笑，看着眼前这个把小心思打到他身上来的同僚，“本官自是知晓这个理，陛下圣明，心中也必有成算。我等臣子，听从便是。”说罢也不等那人反应便走了。
近来某些心思不浅的人闹的这一出，分明是在拱天子的火。温止冷眼旁观，才不去惹一身骚。这些蠢货难不成真的以为别人看不出他们心里的小九九吗？说不得里面还有自以为是觉得女女成婚终不是合宜的人。
温止看得明白，帝后情意厚笃，二人之间岂还容得下第三人，偏偏这些人眼瞎心黑，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下任天子身上流有他们家族的血脉罢了。
倒是想得美。
温止在心里嗤笑过一遍，再也不去管他们之后还如何蹦哒了。左右真惹怒了天子，天子绝不会像今次这般宽容了。
自从那日与赵容倾说开了之后，李辞就对过继子嗣上了心，但兹事体大，她没有透露任何风声，而是在暗中命人去查探宗室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事急不得，慢慢寻便是。
时间一晃便到了七月下旬，这日是休沐，赵容倾此前邀了熙宁公主和博山世子妃进宫吃冰。李辞为了也能与赵容倾一块吃冰，加紧把折子批完。等她到凤仪宫的时候，熙宁公主与博山世子妃已经在了，她们还带着孩子一起入宫。
熙宁公主家有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也快五岁了，大的两个也有十一二岁了，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模样。李善家的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小的那个是在承元元年的年中生的，也是个女孩子，性子有些腼腆，几乎是和姐姐反着来的。
孩子们都很喜欢李辞这个小姑姑，一看到李辞便围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可能周更，或者半月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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