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姜慎立在高高的台阶上, 湿冷的石殿里静得出奇。
她走了下去,一步一步,从容冷静,连眼神都是死寂般的沉默。
一路走去, 终于在石台前失去了力气, 跌跪了下去。
双手撑在石台上, 视线刚好与高台平齐。
在她面前,她只看到了晶石中跳跃着的白芒,再无一点熟悉的气息。
生机勃勃的, 活泼的, 懵懂无知的。
以及似重复后的喜悦。
这个时候, 眼中反而没有一点泪。
她地张了张嘴, 却感觉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喉咙,不能出声,无法呼吸。
她无法控制干呕着,什么也没有呕出来,只能抽搐着发出如兽类低哑的嘶吼。
一切如她所猜测的一样。
十指紧紧扣在石台边缘,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看到小儿子醒来时,她就该知道的, 只是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或许是老天可怜她呢。
七杀阵中谢辞的生魂过了这么多年早已消耗殆尽,昨晚她取出的那一丝对慕言宸而言已经无用,根本无法支撑宸儿醒过来。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白芒, 像刚刚点燃的小火苗, 终有一日也会一点一点熄灭。
温顺的白芒陡然颤动起来,害怕、惊恐与无助纠缠在一起。
姜慎抬起头,沉睡在石壁中的凶兽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从石殿四面悄然而来,将她团团围在了中央。
七只形态各异的凶兽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弱小的人,它们一步步逼近,锁着它们的铁链在地上被拖出沉闷的摩擦声。
嘴巴张合露出尖利的獠牙,带来了咸湿的腥气。
巨大的阴影将姜慎笼罩在其中,她抬起头木然地望着它们。
甚至她都不知道是哪一只,或者说每一只都是。
掌中聚起灵力,逐渐逼近的凶兽察觉到危险停了下来,甚至有两只已经开始退后。
姜慎低着头,眼神沉在阴霾中。
良久,灵力自掌心散去。
她不能。
这七只凶兽是维系七杀阵的关键,如果杀了,七杀阵就会土崩瓦解,她的宸儿也会随之永远离她而去。
她恍惚着撑在石台上站了起来,满目悲戚地看着晶石中闪动的白芒,痛苦地闭上了双目。
再睁开双眼时,姜慎的神情是冷静而隐忍的。
她在晶石周围布下封印,隔绝了凶兽的气息,直到感受着白芒不再害怕,她方才转身离去。
行至石殿边缘的台阶,姜慎停住,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薄如蝉翼的碎片。
正是昨晚她送给慕秋灵防身的法宝。
她将破碎的软甲收好,再抬起头时,已经敛去了眼中的脆弱,取而代之是冷峻的狠绝。
离开七杀阵后,姜慎没有急着去其他地方,静静站在一块石碑处。
“夫人不再去见见小公子?”之前通知姜慎的老妪问道。
姜慎摇头,神情略显狼狈。
她的秋灵已经回不来了,理智告诉她现在最要紧的是保住宸儿,可她现在根本无法面对因牺牲秋灵救回来的慕言宸。
都是她的孩子。
有人来报,“家主回来了。”
与此同时,一道玉笺飞入悄无声息飞到她的手中。
她低头看了一眼。
慕子霁已经到了,姜慎摆了摆手,清退了周围的人。
姜慎低垂的眼眸无精打采,她指了指手边的界碑。
慕子霁拧眉,抬步要往里走。
“呵,不用去了。”姜慎眼尾不掩讥诮,“秋灵就在里面。”
慕子霁闻言瞳孔微微收缩,那一瞬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等他开口,姜慎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是不是很好奇,秋灵是怎么在折叠了多个空间的这里准确地找到七杀阵,还通过层层阵法机关?我也是很好奇。”姜慎低低笑了起来,“不过,我更好奇是谁阻了秋灵逃出来的路。”
软甲的碎片被姜慎扬到了地上。
软甲碎的地方是石殿的边缘,只要上了台阶就会出了凶兽的攻击范围,可石殿里的痕迹却看得出慕秋灵在那里停了很久。
软甲抵御了数十次致命的攻击。
一步之遥,她的秋灵都没能走出去。
姜慎走到慕子霁对面,目光紧紧盯着他,“你说,是谁阻了秋灵的路?”
“知道七杀阵的人只你、我和死了的尚成溪,又有能力不知不觉把人从雪夜面前带走,还能解开七杀阵,不是我,不是你,那只能是尚大家了。”姜慎阴阳怪气笑了起来,“可惜他早就死在你那个儿子手中了。”
慕子霁沉声道:“他这么做图什么?”
姜慎眼中泛着水光,嘴角却扬起,“图什么你不清楚吗?不就是想要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吗!”
“夫人!”慕子霁无奈。
姜慎不为所动,她紧紧拽住慕子霁的衣领,“慕子霁我知你恨我,但真的年我做那么多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太邺!为了这个家吗!秋灵还那么小,今天是她的生辰,你知不知道她孤零零在里面有多害怕!”
红了眼,像极了愤怒的母狮。
失去孩子的悲痛无处宣泄,只能不停地伤害离得最近的人。
慕子霁承受着她的怒火,淡然的眼中鲜少有了几分失态,“秋灵也是我的女儿。”
姜慎神情有所松动,她松开手亲昵地替慕子霁整理好衣领,“既是如此,那宸儿和谢辞你觉得谁更该活呢?”
说完,她抬头凝视着慕子霁的眼睛。
在慕子霁犹豫的片刻,姜慎眼神陡然又变得锋利,“昨晚你在哪里?”
慕子霁缓缓闭上了双目,语气沾了几分沙哑,“湖边。”
方才收到的玉笺被砸在两人中间。
姜慎一声冷笑,似自嘲又似怨怼,“在湖边见了谢辞带来的那个女人,对吧?”
对面的人一言不发,姜慎怒极反笑,“你不是很想让你和谢晏然生的那个孽种回来吗?我告诉你,你能有今日,全是因为我,若是没有我,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安心站在这里做太邺之主吗!”
“你给过我选择的权利吗?”
撕开昔日的旧伤,两人再无话可言。
姜慎因慕子霁轻飘飘的一句话,离奇地冷静了下来。
她目光越过慕子霁,错身从他身旁离开。
如若昨晚谢辞人在,慕子霁何来的理由见林意?
……
天洗池外时,阵法已成,阵法中交织的灵力与天洗池布满烟霞的水面交相辉映,煞是壮观。
可天洗池的封印依旧纹丝不动。
天色渐晚,天洗池与阵法的光芒越发耀眼。
“要多久才能解开?”林意望着空中的天洗池小声嘀咕了一句。
话音刚落,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回答了她。
“按记在来看,短则三两天,长则十余天,这个天洗池规模之大,数月也未必没有可能,也有可能根本解不开。”
林意侧过身,一脸漠然地打量着乔小冰。
乔小冰脸上和善的笑容丝毫未减,熟稔地走到林意身边。
林意左右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注意力都在天洗池上,除了九尾狐高深莫测地看了这边一眼,再无人留意这里的动静。
“关于我的身份是你告诉慕子霁的?”林意低声问道。
乔小冰承认得很痛快,“是,没办法,他给的价高。”
林意蹙眉。
他眼神动了动,态度很是诚恳地宽慰林意,“你放心,我的消息原则上只会卖一次,除非。”
“除非?”
“除非别人能出更高的价。”乔小冰顿了顿,“作为补偿,我也可以告诉你一点秘密。”
林意狐疑地盯着他。
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下文。
乔小冰无奈,“你比谢师兄还不上道。”
林意明白乔小冰的意思,但目光一转,看到了姗姗来迟的慕子霁。
“想不想知道这位当年的风流韵事?”乔小冰凑了过来。
林意瞟了乔小冰一眼,“我没钱。”
乔小冰耸耸肩望着天洗池,“也不是什么秘辛,打听打听就能知道的事,权当无聊解个闷。”
从乔小冰的话中,林意大致缕清楚了慕子霁与姜慎的关系。
当年太邺势力远不如姜家,一次比试,姜慎喜欢上了俊秀的慕子霁,姜父设计逼死了慕子霁青梅竹马的姑娘红琐,对太邺施以高压,以绝对的高姿态结了亲,再后来就是慕子霁与谢辞的母亲谢晏然定情,在几家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再往后的事,林意也知道的差不多。
“他与仙君母亲在一起时,已与慕夫人生育了慕倾燃。”林意眉头不展,抬眼朝慕子霁的方向看去。
乔小冰道:“两情相悦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慕子霁是有妇之夫,且还有了孩子,他与谢晏然不仅有了私情,还生下了谢辞,甚至谢辞并没有大慕言宸多少。
在永乐城时谢寻安曾与谢辞讲过许多,谢晏然是个爽快的女子,以这样的性格来说应该不会与慕子霁纠缠。
这男人当真有那么迷人?
恰好看见慕子霁从远处走来。
远远看着他的侧颜,林意明了。
确实是有这个资本。
“其实我不建议你去天洗池。”乔小冰的声音幽幽响起。
林意偏过头去看他。
乔小冰又露出了惯有的笑容,“情况很复杂,人可比天洗池危险多了。”
林意看乔小冰的眼神沉了下去,此时乔小冰已经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了阵法上。
像乔小冰这么精的人,既然这么说了,必然知道些什么内情。
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查探他的记忆,思索片刻后即刻就放弃了。
没有把握,反而会让她陷入被动。
林意的目光顺着乔小冰移到了天洗池上。
天洗池氤氲在璀璨的云霞中,变幻万千。
忽然,林意余光中乔小冰的脸凑了过来。
惊愕中她退了半步。
瞬息间,她听清了乔小冰似呢喃的话语。
“赤霞涧之乱别有隐情。”
林意瞳孔微缩,刚要开口问,刺眼的光芒自天际而来。
耀眼夺目,白茫茫一片,迫使她不得不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天洗池飞流直下的水停止了流动,随后又自低处往高处流去,一刹那,仿佛天斜天倾。
法阵中的灵力缓缓融入天洗池的池水,往上的水流旋转,融合,渐渐一个可遮天蔽日的巨大旋涡。
旋涡出现的瞬间,天地间沸腾了。
是众修士的难以抑制的呼声。
旋涡是有水的透彻,也有云雾的缥缈虚无。
看一眼,仿佛就会被沉沦下去。
林意微微张开了嘴,手有些紧张地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众人目光纷纷望向天洗池的入口,似乎等待着天洗池开启的那刻就涌入其中。
阵法边缘一个挺拔的身影转身,御剑而下。
身后是云霞万丈,山川、河水在光影间流动,逆着人流,逆着灿烂的风光。
林意一如既往,迎着谢辞的方向小跑了过去。
还没跑出几步,林意脚步忽然迟缓下来,几乎又在同时奋力朝着谢辞飞奔而去。
逆着光霞,林意感受着阴影落在身上,一个又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充满了煞气。
还没谢辞身前,林意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周围肃杀的冷冽。
没有任何犹豫,她伸出了手。
身后寒光将至,谢辞没有回头,破月再次出现在手中,稳稳落在林意身边。
林意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只觉惊魂动魄,短短几瞬,掌心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
两人并肩立着,林意抬起头。
以两人为中心,四周已经被围住,刚好把两人与外界截开。
那些人悬在半空中,手中拿着各式的法宝武器,脸上表情平静如水,平静的沉默让局势变得更加波涛诡谲。
林意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周围的威压让她窒息。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的注意力纷纷从天洗池的入口处转移了过来。
最先开口的是吴长老,“慕夫人,您这是何意?天洗池将开,这便准备卸磨杀驴了?”
语气一半调笑,一半不满。
姜慎淡漠的表情不为所动,目光只死死盯着被姜家人围住的谢辞。
十来具尸首被抬了上来。
样貌保存完好的尸体身上穿着各族弟子的衣服,一下众人哗然。
这些尸体在姜慎的授意下被利刃破开胸膛,一团团暗红的血块涌了出来,血在见到空气后动了起来,不断地互相挤压着,吞噬着,隐隐可见虫子的雏形。
当日见过董阳舒“身亡”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
姜慎的语气很平和,“谢宗主可认得这是什么?”
“夫人应当比我更清楚。”谢辞用破月护着林意。
姜慎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我听闻董宗主正是被这种血虫控制成了具行尸走肉,七元宗内除了你想必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实力在董宗主之上了吧。”
“慕夫人就不准备拿出点证据来?”吴长老讽刺道。
此时各仙门已以裁决司为首聚在了一起,但吴长老被姜慎的人隐隐掣肘着,一时无法解谢辞的困境。
“证据?”姜慎端着的笑里藏着几分锋利,“有人驱使魔族混入太邺,我身为太邺的主母,自有调查清楚的权力。”
这些人都是姜家的人,当初姜父身死,姜慎是姜家唯一的继承人,明面上虽然是她嫁入太邺,但其实更像是姜家吞并了太邺。
姜慎举动急的那些有着小心思的太邺老人们头顶冒烟,“夫人,你这是要干什么?”
一旁的慕子霁神情凝重,低声道:“夫人,如此不妥。”
姜慎并不理会,仍旧一意孤行。
哪怕她很清楚这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她不想再顾及那么多。
她挥了挥手。
围着谢辞和林意的人立即有了动作
同时,底下也响起了窃窃私语。
“这个借口未免也太牵强了些,谁不知道她恨不得杀了那个私生子。”
“嘘!赤霞涧的余孽,死了也活该。”
“今日她如此嚣张霸道,如果哪天换了她要除去的对象是你,看你觉不觉得活该。”
“闭嘴,都别说了,太邺自己的家事,你们掺和什么。”
姜家的人逼近,被谢辞护在身后的林意心砰砰砰激烈地跳动着,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青黛的话。
她好像拖累谢辞了。
在这个想法产生后的一瞬,她扯住了谢辞的袖子,踮起脚在谢辞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姜慎的发难必是突然决定的,不然肯定会趁谢辞在阵法中时,先对付自己。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林意猜不到,但既然是临时决定,那必然会有疏漏。
谢辞就着林意的姿势,附耳也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林意眼神里的胆怯渐渐转为了坚定。
谢辞一手执破月,另一只手落在林意腰间,将她护在了怀里。
眨眼间,攻击将至。
谢辞知道姜慎不会即刻要自己的命,但她不绝对不会怜惜林意。
这些人的实力无一在谢辞之上,但每一次出手都配合着攻击的阵法,加上多年来并肩作战的默契,实力不容小觑。
因为要护着林意,谢辞显得很被动。
吴长老正欲出手,竹骨拉住了他,“这样不好吧,左右是他们的家事,要是得罪了他们,仙门的未来不能断送在这里!”
吴长老蹙着眉,看着陷入困境的谢辞,一把拂开了竹骨,“若是连门下弟子都不护,以后谁人敢将自己托付给仙门?又何谈未来?”
寒光划破沉闷的阴影。
谢辞抱着林意冲出了重围,敌人却如影随行,瞬间又将两人围住,刀光剑影从四面八方而来。
利刃没入躯体,姜家人都清楚,这只会让谢辞受伤,但不会这么快要了他的性命,至于他抱着的林意,就随缘了。
可在出手后的一瞬,利刃未沾上一丝一毫鲜血。
他们再抬头,谢辞与林意的身影已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须臾间,他们便明白刚刚不过是幻影。
他们又追了上去。
姜慎冷着脸,余光看向出口,守在那里的人已布好层层阵法,谢辞逃不出去。
目前最大的阻力只有吴长老。
吴长老这个人活的时间很长,世上没几个人知道他的来历,甚至连他的名字是什么都无迹可寻。
她摸不清这个人的实力。
就在这时,一阵惊骇的吸气声异口同声响起。
姜慎抬起头,只见空中相拥在一起的身影正朝着天洗池入口而去。
“拦住他!”姜慎一时失态。
据记载,天洗池入口初现之际是灵力最不稳定的时候,这个时候谢辞硬闯天洗池无疑是去送死。
谢辞还不能死!
吴长老在起初的震惊后,垂眸沉思片刻,手中剑换了个方向。
追上去的姜家人被阻了半息。
“别怕。”谢辞的声音在林意耳畔响起。
林意双手环在谢辞背后,看着刀光剑影越来越远,一时心有唏嘘。
地面上的人越来越远,渐渐化为一个又一个黑点。
来不及多看,林意感觉自己的双眼被一层灰雾蒙住了,光霞中的一切开始变得雾蒙蒙,让她再也看不清。
在眼前的景象完全消失前,她感觉到了似乎有谁在兴奋。
那个感觉很强烈,根本无须她可以去感受。
会是谁呢?
在下一刻,旋涡中巨大的灵力威压让她喘不过气来,让她无法去思考。
她能做的只有紧紧抱住谢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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